專訪◎記者藍祖蔚 整理◎記者楊媛婷
阿利夫這三個字很雄性,加個草頭,成了阿莉芙,性別味道就添了雌性。然而阿利夫或阿莉芙,卻都是同一個人。
「我是誰,我們是誰,男生女生又各該是什麼樣子?」《父後七日》與《龍飛鳳舞》的導演王育麟最新作品《阿莉芙》講述一位25歲排灣族青年阿立夫,煩惱著要不要繼承父親頭目身份?或者聽從內心的聲音去變性?他說:「每個人都愛自己,也想有人愛,性別光譜沒有是非對錯,是人的心態讓事情變極端,也變複雜了。
問:《父後七日》改編自劉梓潔的同名小說,檢視了台灣喪葬文化的傳統與禮俗,《龍飛鳳舞》則是透過尋親故事,檢視歌仔戲班的滄桑流變,你過去的作品充滿濃厚的泥土味道,為什麼這次選擇性向迷航的故事?
答:一九八四年前後,我就讀台大森林系時,參加視聽社認識了幾位特別關注性別議題的同學但唐謨、紀大偉,那時台灣報章開始出現「愛滋(AIDS)」報導,幾乎都會帶著歧視口吻提到「AIDS」是同志的天譴,「同志」這個概念開始進駐我的腦海,這或許是我拍這部電影的動機之一。
多元成家的觀念對當代台灣年輕人而言,一點都不陌生,大家對「同志」議題的熟悉與自在程度,就像是面對統獨議題的「天然獨」一樣,更多的同志與跨性別者早就願意挺身而出,因此我和編劇徐華謙決定不再陷溺在過去的「悲情」氛圍,要來拍一部充滿陽光的性別議題電影。
當初,看到朋友《王子下山》的電視劇本,描述一個原住民頭目兒子想要變性的矛盾掙扎,我喜歡這個議題,覺得不但值得做、也應該做,但我想要更擴大愛情的流動面貌,於是故事線就從原住民頭目想變性的兒子這條線開始往外擴張,加進了透過變裝表演來紓壓的公務員鄭人碩,他代表的是一段「誤會」的愛情,原本他和教鋼琴的女友過著「異性戀」的人生,但有了變裝經驗後,他卻是怎麼也回不去了;第二段則是「得不到的愛情」,陳竹昇所演的變裝酒吧老闆Sherry,一直寄情吳朋奉演的水電工老吳,但老吳只當他是哥兒們,有緣無實;第三段則是「錯置的愛情」,女T趙逸嵐愛上想要變性的舞炯恩的故事。三段故事的主角性向都與傳統概念不同,愛情帶給他們的煎熬或喜悅,或許更能反映社會角落的某些聲音。
問:為什麼片名取為《阿莉芙》?
答:《王子下山》的主角身分是原住民,我做過一些研究,發現排灣族階級分明,每個階級出身的人們都會有固定的十幾個名字可以選用,「Alifu」就是排灣的王族名字,不論寫成偏男性的「阿利夫」或較女性的「阿莉芙」都可以,加上排灣族的頭目繼承,並不局限男性,女性亦能繼承,電影中「阿利夫」不想做「阿利夫」,而是要做「阿莉芙」,於是片名就這麼拍板定案。
問:近年來以「變性」為主題的電影並不少見,也都引發熱烈討論,丹麥電影《肥皂(En Soap)》就是其一,另外,台灣導演周美玲二○○四年也執導過扮裝人的愛情故事《豔光四射歌舞團》,二○一七年的台灣社會,對性向和多元成家的議題都有了更包容的心,你想透過影片和當代觀眾有什麼對話?
答:我希望用比較輕鬆、幽默的手法來處理性別議題,但也得小心翼翼,不敢亂開玩笑,就怕踩到地雷。《阿莉芙》想要說的主題就是性別疑惑對不同的人可能產生的折磨與苦惱,即使他們為數不多,即使他們只能幽微呻吟,透過電影,我希望觀眾可以用更開闊的心胸對待這些跟主流價值不太一樣的人,不要用有色眼光笑他們,不要用體制壓迫他們,讓他們可以自在輕鬆做自己,活出他們想要的人生,畢竟,男性不一定就要很man才叫男生,陰柔氣質的男性同樣也很「正確」。社會學家將性別光譜分成一到十,一端是絕對的同性戀,另一端則是絕對的異性戀,我相信有不少人都徘徊在性別光譜的一到十之間,但不管軀殼遊走到哪裡,你的靈魂依舊不變,這才是最真實的人性。
問:有沒有更簡單明白的方式讓大家聽懂你的主題?
答:電影片尾曲就有畫龍點睛的功能,我選用的是魏如萱演唱的〈無聲電影〉,歌詞中寫道:「撕碎交談的無聲電影/所有角色一律平等/笨拙表情/延伸別種共鳴」,所有角色一律平等,符合我的主張,但是多數都只有笨拙表情,所以溝通困難。《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但這意境太高了,紅塵俗人其實參不透色相玄機,「凡所有相/都是我執」,才是俗人的困擾所在。
問:今年初《阿莉芙》電影海報就以舞炯恩穿著排灣族頭目族服的圖像,登上坎城影展的特刊,非常吸睛,原民符號讓國際就這樣看見了《阿莉芙》,你是否也想透過故事來點出台灣原住民的處境?
答:是的,部落中的頭目原本地位崇高,但在漢人政策影響下,原住民成了弱勢族群,頭目多數只是個虛名,我們請胡德夫飾演頭目,但他的主要交通工具就只是雙腳,還比不上其他族人的機車,我用這種方式突顯昔日王族如今失勢又卑微的現況,多數人告別了原本養育他們的土地,只剩下華麗的族服,還有血緣子嗣,如果這些都保不住,那種衝擊有多大?電影中的高潮就是胡德夫衝到兒子工作的台北髮廊,對著變裝的「阿莉芙」,用排灣族語說我要找我的兒子「阿立夫」,那種父親要找回孩子的親情失落,頭目無人繼承的失落,全都在這裡爆炸開來了。
問:《阿莉芙》不但徹底改造了陳竹昇,帶給大家極大的驚喜,同樣也讓大家看到了讓人驚豔的新人舞炯恩,談談你在選角時遇到的挑戰?
答:一開始我以為很難找到演員飾演阿莉芙,沒想到我的原住民朋友聽到我的故事時,都不覺得意外,甚至有人說部落裡大約六位男生就有一位另有性向偏好,也立刻就推薦了常透過臉書直播,教導大家裝扮技巧的舞炯恩。
第一次看見舞炯恩時,就被他嫵媚的眼神給吸引住了,加上他很自信,認為自己變裝後的扮相非常美麗,極力爭取演出機會。只是,一開始他做不準節奏,先是用舞台劇字正腔圓的方法來演阿莉芙,我差點沒昏倒,要他換一種演法,沒想到他又轉成瓊瑤式連續劇的誇張風格,連踩兩次煞車後,我直接要求他只要演出生活中最真實的自己,果然,那味道就對了。
至於陳竹昇就更有趣了,以前大家看到的他都是有鬍子的廢男造型,聽說我看中他的纖瘦體型,立刻就表明他非演不可,因為他的女裝造型,絕對讓人驚豔,確實如此,那天,東京影展的選片人打死都不相信他就是《大佛普拉斯》中的那位鬍鬚男,完全被他的女性風情給折服了。
問:白先勇的小說《孽子》扉頁寫道:「獻給無所依歸的青春鳥」,你的電影《阿莉芙》會想獻給誰?
答:今年初,教我法語的畢安生老師因為法律不許同性結婚,在愛人病逝後選擇自殺,看到這麼驚人的消息,我才注意到即使台灣對於性別議題的開放程度已算是亞洲前段班,但很多人仍在辛苦掙扎。我想就獻給花花世界中那些為「性別」與「愛情」所苦的芸芸眾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