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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獨立學者反思同志國族主義的代價...(2016.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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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23
苦勞網記者

美國獨立工運研究者 Randall Williams 近日受邀來台,今日(4/23)下午在台北展開演講,從「權利」論述在美國同性戀運動的大量擴張採用現象出發,分析同性戀運動在近三十年來的主流化與國家化趨勢,並對於社會運動以「權利」概念取代原來「解放」目標的後果,進行歷史性的反省。

從「解放」到「權利」

Randall Williams 表示,性解放運動從興起,到出現積極的酷兒運動,可以從1969年的石牆運動開始看起,後續「同性戀解放陣線」成立,嘗試串連各地不同運動,形成聯合陣勢,在全美各地區成立支部,成立宣言裡,很清楚說明所有軸線上的被壓迫主體,必須共同串聯反對一切壓迫建置,徹底終結種族歧視、性別歧視,乃至於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等壓迫體制。

「陣線」顯示了美國國內與第三世界各種對抗運動的串連,當時的性解放是國際激進的革命運動聯盟,希望脫開國族政治的限制,Randall Williams 回顧,在1970年代,同運出現在美國與歐洲各大都市,通常採取直接行動,以強烈而戲劇性行動,攻擊各種知名反同人物,例如在反同神父的公開宣講場合直接與之對槓,高喊要打倒異性戀壓迫者,同時進行自我教育。

然而,在「同性戀解放陣線」打開許多社會空間,同運的擴大趨勢中,也出現許多只想融入主流而不曾擁抱革命理想的同性戀者,他們反而回頭批判「同性戀解放陣線」反戰、支持古巴卡斯楚、以及採取戲劇性攻擊反同人物的「不文明行動策略」。繼而,新的同性戀組織開始陸續出現,例如目前最知名的全國男女同性戀者工作小組(National Gay and Lesbian Task Force),他們不再採取各種具社會衝擊性與爭議性的行動策略,而主要是遊說有影響力的人士支持同性戀。過去以「革命」和「解放」為主的運動,於是逐漸被融入性的趨勢影響,轉向投入立法運動、要求社會給予同性戀權利。

Randall Williams 表示,從石牆運動起算,解放運動的命運並不長,在1972年後,運動最大的敵人,反而是那些正經的、資源充沛的大型同性戀組織,而同性戀運動所關注的議題,也不再出自草根群眾、不再是那些當酷兒聚集在酒吧與社區時真正會討論的切身議題,反而開始由自命為運動領袖的NGO主導,而追求被主流社會認可與接納,則變成性政治領域中的核心議題。

Randall Williams認為「同性戀權利」成為行銷策略,用以當成重要議題來包裝美國社會的進步,但群眾普遍仍在受苦。(攝影:王顥中)

 

 

Randall Williams認為「同性戀權利」成為行銷策略,用以當成重要議題來包裝美國社會的進步,但群眾普遍仍在受苦。(攝影:王顥中)

同性戀運動接合帝國主義

同性戀追求被主流社會認可與接納,最顯著的發生場域就是美國軍隊的從軍議題,它同時使得同性戀運動與美國帝國主義發展,都展現出新的面貌。

Randall Williams 說道,1991年的海灣戰爭(波斯灣戰爭)是新的全球戰爭,美國成為超級大國,在二戰後第一次得到聯合國授權揮兵,對伊拉克展開全所未有的殺戮,丟出的炸彈遠超過二戰六年的總和,一共殺了伊拉克25萬人。海灣戰爭的一項特點是,美國國內全程用電視轉播戰爭,由五角大廈每天提供畫面跟報導,傳達美軍如何英勇、精良、技術高超、投彈準確,讓美國民眾用電玩遊戲的方式看待這場戰爭。其中,美國也刻意宣傳美軍部隊中的種族與性別多樣性:有非裔的、拉丁美洲裔、亞裔美軍,也有女兵......。透過這些明顯可見的人種呈現,目的是顯示美軍進入伊拉克,是出於追求平等、民主與自由的道德任務,而美國願意承擔這個任務,其軍隊組成的多樣性,正體現了它是個追求平等民主與自由的國家。

然而,這個多樣性中的說法當中還有個空白,就是沒有去談軍隊中的同性戀,他們的生活如何?於是在海灣戰爭後,同性戀團體開始大談「服役權」,不僅實際遊說推動倡議,還在戰後累積各種在部隊裡服役過的同性戀是如何敬忠職守等故事,開始在民眾中創造新的同性戀形象。Randall Williams說,這些宣傳後來證明對各個同性戀NGO組織大大地有利可圖,因為捐款突然大量增加,保守派與進步派的來源都有,許多過去從不碰同性戀議題的人都開始捐款,這也高度影響了NGO的發展,很多在地小組織,開始變成全國性組織,根據地從小鎮小鄉搬到華盛頓DC,一夜之間就開始代表所有同性戀,在政府部門內進行政治遊說與權力斡旋,這跟早期「同性戀解放陣線」的形象,是截然相反的。

服役權議題,是同性戀議題第一次吸引到全國性關切,最初在1994年獲得初步成功,柯林頓頒布「不問,不說」政策,多少使得同性戀權益與軍隊之間,維持某種「不明說」的狀態,然而在1996到2001年間,都仍然可以看到很多士兵因為被發現是同性戀而遭退訓,直到911那年,退訓人士大幅銳減,因為從那以後,美國發動更廣泛的反恐戰爭,更需要軍源了,不能再讓同性戀退訓的情勢廣泛發生。直到2010年,「不問,不說」也取消了,現在NGO更關心的是比例問題跟百分比指標,例如過去軍隊要規定人種比例代表,那麼男/女性戀是否也要有一定比例要求,這些訴求都徹底改變運動跟國家建置的關聯。

「尊重人權」是小布希在反恐戰爭,開始使用的新型論述工具,特別是藉由「女權」與「同性戀權益」,展現美國的優越性,高於阿拉伯世界的伊斯蘭文化,透過這種對比,區分出我群與他者,現代與前現代的高下關係。原來美國的國族主義有異性戀假設,現在暫時取消,同性戀伴侶也可披上星條旗,來證實阿拉伯人的殘暴變態與不尊重同性戀。

排除「酷兒恐怖主義者」

有趣的是,人們宣傳譴責恐怖主義的說詞,經常讓人想起那是一般對酷兒的描述:說他們舉止病態、心態不正常、有變態的慾望、值得被當病態的人處理。包含《南方公園》等卡通在內,也經常以肛交賓拉登為調侃,用帝國大廈戳賓拉登的肛門,顯示「帝國反擊」。Randall Williams 認為,這許許多多的狂想與幻想,都標示出了對酷兒的恐懼跟厭惡,而這樣的心態跟敵意,還不只出現在通俗文化,也出現在知識份子的寫作,就曾有學者在《國家》(The Nation)中撰文寫道,賓拉登有自戀傾向跟同性情慾、有男性虛榮心,對鎂光燈高度渴望,終會自取滅亡...云云。

諷刺的是,這些對酷兒的印象與對酷兒恐怖主義的身體描述,與美國當前的「人權宣傳」恰好相反,反而更接近1950年代冷戰時,美國對酷兒公民的想像:他們永遠都在躲在暗處,預備要背叛、傷害美國。那段時間裡,同性戀是要被追蹤與逮捕的對象,被認為無法對家/國/上帝效忠,他們的本性就是會背叛,是對國家極大的傷害跟威脅,因而需要掃蕩。

Randall Williams 分析,在上述狀況下,同性戀追求被國家接納所展現出的同志國族主義,展現為對內與對外的雙重排除。首先,是要表現出對國家的極端忠誠,對比「我們」跟「他者(穆斯林)」的不同,此外在部隊中還要奮勇殺掉敵人,且有專一的同性戀婚姻,顯示美國的同性戀文化確實比穆斯林優越;再者,對內則是凸顯美國國內那些不聽話、不愛國、不支持國家方針的酷兒,指認出他們不忠於國家,必須從同性戀運動中被排除出去。

2010年,主流同運在美國獲得成功,同性戀取得入伍自由權,可公開身份,權利論述下一步原來可能擴展到跨性別的服役權,但遭到障礙。2013年,一名士兵將美軍在伊拉克、巴格達與阿富汗等地的空襲、屠殺影片透漏給維基解密(WikiLeaks),遭美國判處死刑,而這名士兵是一名跨性別者,原來叫布拉德利·曼寧(Bradley Manning),後來改作雀兒喜·曼寧(Chelsea Manning)。她是跨性別,是士兵,但卻沒有表現出對軍隊的衷心,於是被其他跨性別士兵強烈批判,甚至否認說她並不是跨性別,只是為了得到特殊待遇而聲稱如此。Randall Williams 認為,從這個過程可以看:軍隊給予平權的背後,其實存在著意識形態要求同性戀/跨性別要得到平權,預設的是必須對國家表達衷心。

Manning 被關了兩年,蒙受極大批判,同性戀組織也很謹慎地與這個案子保持距離,不對洩密問題表達任何意見,頂多對「跨性別」相關議題發言,但絕口不提 Manning 在美國軍事政策上立場,因為要融入國家就必須先投入國家的意識形態立場,才可能受到保護。甚至連辯護律師也不大談 Manning 的洩密,只說她是性別錯亂,因為性別錯亂才做出這種事,社會應該給予同情與醫療而非懲罰。整個司法場域於是規避了國族與戰爭問題,也避談 Manning 的意識形態與美國國策不同,只談性別錯亂的行為舉止,「病理化」成了主要焦點。

Randall Williams 說,但是當 Manning 出庭為自己辯護時,談的卻不是自己的心理問題,主要是講美國大眾應該知道美軍在伊拉克的行徑,重新評估是否支持伊拉克反恐戰爭,希望凸顯美國不僅沒有如政府所宣稱的促進當地民主,反而只是造成殺戮。而他親眼所見,真正受苦的都是底層士兵跟阿拉克人民,被帝國主義當成棋子,上級不理會他的反映,所以他洩密。Randall Williams 認為,如果Manning有錯,也只是錯在他太天真。

儘管整場 Manning 的官司呈現了高度複雜性,但只要涉及反對反美國基本國策,同志國族主義便不可能無法接受,同性戀團體也對司法案件不提供任何支持。

「整個同志國族主義中,到底是誰在受益?民主黨與新自由主義領導人,一手講自由人權,另一手推動帝國主義與軍國主義,使全球資本主義更順利運行,真正獲益的都是本來就存在的建置,卻從不談受戰爭影響的人民!」Randall Williams 提出反省,在跨性別群體中,過去其實從未聽過「服役權」是重要的,他們長期都居於貧困、被罪犯化,且移民困難,現在的NGO卻只談服役權。各種「權利」成為行銷策略,用以當成重要議題來包裝美國社會的進步,但群眾普遍仍在受苦,無論是罪犯化、入獄或者在戰場中犧牲生命,是他們在承受軍國主義發展所附加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