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小說】 夢醒時分。(上中下集)
◎羅浥薇薇 圖◎michun
昨日醒來已是深夜,我決定去找繾綣。
繾綣躺在一船沒有架的葡萄紫單人床墊上,床墊底下鋪了一張邊緣補過釘的軍毯,兩三本書散在毯上。她頭頂著的牆壁爬了一些鉛筆寫的字,行是歪的、筆觸又很齊整,寫的什麼夜暮看不清楚。我想走近,又怕驚動她,就站在床腳看。她熟睡的時候像一個被愛得很完全的普通女生,眼尾和嘴角整個鬆懈下來,半張臉埋在枕頭裡。可能是怕冷,從被子裡露出來的左腳套了厚襪。她把頭髮剪得好短,連鬢角都削掉了,看起來又更瘦。
我和繾綣三年不見。不只是沒有見到面,是連通信通電話都沒有的那種不見。說老實話我已經想不起來最後一次和她吵架究竟是為了什麼,是她狠狠指著我警告「妳最好不要給我跟吳鶯鶯有什麼牽扯」,還是我把她的電腦摔到地上然後拿出她皮夾裡我替她辦的提款卡一刀剪斷,總之我門一甩離開她家,從髒灰的老公寓樓梯走下去的時候一直想著這樣下去不行,我的心像馬路上的柏油乾燒一整年,再被這樣來回揉碾下去就要見骨了。我把身邊所有她的東西收箱寄過去,傳簡訊給她「我不想再見到妳」,然後把她的號碼刪除。輾轉聽說她後來搬家,去了雲南一陣子,又回來。我一直待在台北,沒有走,但她再也沒有來找過我。
她的房間裡沒有夜燈,我盯著她,一陣子,輪廓才慢慢清楚起來。我不想叫醒她,也想不出來現在還能做些什麼,就一直站著看。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群狗清清冷冷地吠了,她忽然睜開眼睛,翻過身就朝我的方向,好像看見了我。
我心臟怦怦跳,不敢妄動,繼續站在暗處看著她。她幾次試著用肩膀和手支起身體,終於坐起身,眼睛直直望穿我如夢遊。她微微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僵硬地掰開嘴,過了兩秒,從喉嚨嘔啞喊我的名字:「艾力?」
我好害怕,轉頭即走。
再醒的時候陽光晚晚照進屋子,我伸手蓋住臉,光好重手掌擋不住。我從沙發翻身想拿桌上的眼鏡,身體太軟太沉,一使力差點掠倒剩下三分之一的啤酒瓶。是中午用餐時間,窗外小巷子的飲食店整條一起醒來,學生吆喝穿梭。是吧夏天過去,開學了,今天是社團招生日,繾綣也該在學校裡。我打開水龍頭裝了一杯水,把維他命C發泡錠丟進去,它在盛大升起的微小泡沫中緩慢下降融化,像名不自願獻身的士兵。我一直注視它,直至它完全消解,然後一口氣喝盡。
我潦草梳洗,換了襯衫走下樓,一開大門人間的熱氣轟地襲來,我不得不扶一下路旁的腳踏車站穩腳步。學校後門這條巷子的飲食店流動率不算低,但總有些無論經濟多蕭條都屹立不搖的釘子戶,比如我家正對面的湘南滷肉飯,口味毫不特別,無限加碗的白飯熱湯與仙草卻是大學男孩怎麼也無法抵擋的。繾綣不喜歡,她只吃了一次就說不夠甜,句點。她老家台南,無糖不活。
順著大群腳踏車與雙載的學生情侶流過辛亥路,左手邊是社會系館,右拐外文系、心理系,台大同性戀金三角。女八宿舍Penny Lane,拐過小椰林再轉個彎,小福如荒漠綠洲餵養眾生,從籃球場開始,延伸到體育館四周,沿路都是帳篷攤位。我放慢腳步,試著融入猶豫來回的學生節奏,吉他社有個高個子男孩用很喧譁的方式唱著五月天的歌,命理社前「免費測字」的海報是清清白白的手寫字體,一直有慇懃的學生要塞傳單貼紙給我,我盡量不與他們四目相交,想像自己的身體是透明的,想像沒有人看見我。他們要招呼的,只是或許就正走在我背後的某個農經系女生。
我遠遠看見繾綣,她手上拿著一疊傳單,見到我就笑著邁步走過來,兩條手臂張得大大的,環住我的脖子,給我一個很緊很深的擁抱:「妳來了。」
她的頭髮天生帶點褐金色,細軟鬈曲像外國小孩那樣。她靠過來的時候髮尾輕輕搔過我的脖子,我深深無聲地吸一口氣,是繾綣沒錯,沒有味道的繾綣。她身上沒有味道,連沐浴乳或肥皂的味道也留不久。我買過一罐香水給她,她只討好地沾了幾滴在脈搏和耳後,皺皺鼻子跟我去看了場電影,隨後便把那罐香水束之高閣。她不說喜不喜歡,只用行動拒絕了我想製造專屬氣味的提議。
我沒有移動,也沒有伸出手觸碰她,我的腦子在她走向我的瞬時夷為颶風刮過之後的廢城,無邊死寂透露些許過時的激動。我囁囁地說我時間不多,一下子就得回去了,別跟別人說,我只過來看看妳,打個招呼。她跑回攤位把傳單交給我不認識的學妹,又從鐵椅上拎起背包和薄外套,過來挽住我的手臂往外走。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開心,有時看看我,有時又像隻好動的兔子,一面指前面的路一面跳著走。
我們橫越新生南路繞進密織的巷弄,與滿溢出咖啡館的人們錯身,朱利安諾雪可屋挪威森林,有一回在裡頭撞見Dot Alison水妖般唱一首歌,借了封面來看是夕陽。接近盡頭快到羅斯福路時她左右望了一下,我以為她會轉下去唐山,那濕氣與書氣彌漫的地下室時常使我過敏,我對她搖搖手想拉她再向前,她卻轉往了廉價簡餐店斜對面、小十字路口的那扇玻璃門,自然推門而進。
畢業之前,這間全黑的唱片行就已經易手給財大勢大的教會,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繾綣短暫在這裡打工過一年。繾綣沒有手機,說是討厭別人輕易可以接觸她,好像一個什麼把柄在別人手上那樣。所以在她開始打工之後大家找她就方便了,只要過來唱片行就好。唱片行員工的時薪低得令人髮指,更別說她幾乎把所有薪水都合理拿去預支員購價的唱片。被我碎念許久之後,繾綣開始試著在網路上賣掉不聽的二手CD,比起想辦法回收金錢,她花去更多時間寫簡介描述每張唱片的特出之處。她擁有大量歐陸金屬樂的收藏,我聽不入耳,她都會說,妳聽聽看背後電吉他的旋律,妳難道不能感受到這種美嗎。我沒有再多說什麼。
「這樣闖進來,真的可以嗎?」我不安地跟在她身後。
繾綣沒有回答我繼續往地下室走,她拉開電箱,扳開標有樓層區域的開關,樓梯間與頭頂的燈就此起彼落地亮了,一架一架唱片展開在我們眼前,一塵不染,彷彿仍有人時刻看顧。
我跟在她身後,拿起試聽機上的大耳機戴上,敦實的鐵軌帶來遠方的火車,打字機快速敲擊,英國腔的女子在說話,鋼琴聲海浪一樣拍打過來、褪去,又捲來了弦樂。小提琴順勢攀爬,和弦一層一層往心堆疊我闔上眼睛看見布萊登的鵝卵石海灘,遠方廢棄的碼頭兒童遊戲場,一名裸著上身的舞者在海上跳舞。我目光專注跟著舞者的腳步踏晃海水,有人從前方猛然抓住我的肩膀,我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繾綣的臉離我好近,表情非常嚴肅,她開始用力搖晃我:「妳把我的朋友弄去了哪裡?」
我一陣暈眩,倏地跌坐在地上。
繾綣是二年級才從中文系轉過來的,剛來上課的那學期班上同學一個也不認識。我對她最開始的印象就是早上9點的必修課老趕不上,她總是在課間休息時間鑽進教室,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她的臉長得有點凶,也不是那種太擅長加入談話的類型,分組報告時我於是把她拉了進來,我就是沒有辦法看別人無助地裝冷淡的樣子。轉我們系說難不難,說簡單也談不上簡單,「我就在自傳裡說我是個女同性戀,應該是這樣就上了吧。」跟我熟一點之後她這樣開玩笑地說。
我帶她進社團午聚,她如魚得水的笑容使我產生一種識人能任的虛榮感。那時社團的傳統是花百分之九十七的時間談心談童年談情傷,多談幾次情侶們就又要打散重洗牌。但繾綣不下場,她說她還沒準備好、還沒想清楚。很多人喜歡她,畢竟在我們角色能見度不對等的圈子裡,僧多粥少的景況使人自然聚焦投射情感。她不急,周旋在好幾個小狗一樣跟在身後提包包或等下課的翩翩少T中間,兩袖清風,不帶走一個虛名。
「交一個女朋友,一起吃飯、上學、採買衛生棉,找一個小套房同居,想辦法出國。為什麼我們追求的人生跟一般異性戀愛侶沒什麼兩樣?」她問我。
「因為我們比誰都害怕失去最平凡的東西。」
其實我要說的是「『我』比誰都害怕失去最平凡的東西」,但我感覺繾綣沒有那麼害怕,所以拉了空泛的一整個族來虛張聲勢。我還想說,「妳憑什麼覺得我們這麼特別?」怕她依此暗示悄然領悟投身彼岸,遂硬生生把這句話吞下去哽在心上,成了我撇頭不願直視的暗影。
「我想跟妳說一件事。」
我從地上爬起來,揉揉眼,唱片架與牆上的專輯海報都不見了,我們站在共同教室大樓前,午聚剛結束。繾綣轉過身來,抿著嘴抬起頭看我,她的聲音從山谷那頭遙遙傳過來。
「我跟胡心上床了。」
胡心是鄰校女研社的成員,日文系大五。我跟她在大遊行的十校聯合會議碰過幾次,她話不多,臉頰肉肉的,帶著一副無框眼鏡,中分長髮不大整理,有時簡單束起。我們沒有什麼深交,只記得她的女朋友很美,總是妝容精緻,踩著細細薄薄的跟鞋,細節都整理得很妥帖,我極少在周遭的女子身上看見這麼世俗的美。她們不牽手,胡心會把手擱在女朋友的腰上走路,像跳國標舞那樣刻意保持一種自持的曖昧距離,那讓我感覺好色情。
我低頭看著繾綣的裙擺,在膝蓋上方三公分左右的地方有一道長長的疤,看起來已經結痂幾天,脫落的部分露出淡粉的新肉。繾綣第一次向我介紹這條疤的時候,表情就像介紹她的老朋友那樣,她左手拿著一把美工刀,從幾已癒合的疤上方,堅定地割進去,然後皺起眉頭極緩、極緩地排開淤塞的河道。
「每次好到快要看不出來的時候,就要疏通一下。」她用毛巾壓住傷口,身體不自覺地向前搖晃壓抑疼痛。
我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把手伸出去阻止她,其實就算第二或第三時間也辦不到,只是在那瞬間整個房間都在無聲大叫,叫完之後喉嚨乾乾的。我把那支紅色美工刀從桌上拿起來,擦乾淨,收進自己胸前的口袋。
和繾綣分手後自己待在台北的日子,我時常想起她衣櫥裡那些補好又拆開縫線的牛仔褲,廁所外頭重漆過再發狠刮壞的牆壁,抽屜角落整束斷成兩截的鉛筆,酒水滴穿我的肋骨墜地有聲直至它們終於吞沒整座公寓而我載浮載沉。都打上岸了莫繾綣,三年,妳還跟我說什麼,妳又愛上了誰呢?想著公寓中央破碎的海灘,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可是,繾綣,我們已經不在一起很久了啊。」
她像是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麼,臉上浮現一種入迷的神情。
「我覺得好奇怪,好像自己變完整了,而且我還是覺得自己深愛著妳啊。胡心說這就是開放關係,如果我們要這樣試,就得讓妳知道。我還跟她女朋友、我們一起去聽黃小楨,她女朋友說下次要帶我去六條通的T吧玩,然後我就想我要帶妳來,我想要帶妳來,我不想瞞著妳。我知道妳或許一下子不容易接受,但我實在想跟妳分享我的快樂。」
她對著我說話,又好像是對著一個別人:「真的。妳想知道什麼,我統統都可以告訴妳。」
我盯著她傷疤邊緣還沒有完全掉光的舊皮,一整分鐘過去,頭抬起來,她迷惑人心的嘴微微裂開一個縫。
「我想知道我不在的這幾年妳都做了些什麼。」
我唇齒開闔的動作跟不上一一吐出的字,那微妙而僅有我察覺的時差傳達到她耳裡時都尚未抵達我的,但她幾乎無須思索脫口而出的答案如此完美而斬釘截鐵:「我只是在等妳回來。」
2015-07-28
◎羅浥薇薇 圖◎michun
我感覺自己又被繾綣似是而非的論調給纏住了。她拉著我的手,從小公園旁邊的岔路走進去,回到五巷二十八號三樓她家。她說室友倫的畢業製作晚上開殺青派對,邀了很多朋友來,我跟她說我真的想走了,而且人多的場合讓我耳朵痛。但她一直重複會很好玩會很好玩的,蝙蝠姊姊愛琳最會vogue的偉志小妖精都會來,她說妳放心,她們把裡頭弄得暗墨墨只有我看得見妳,我還沒開口問她那胡心也來嗎,她就把我勾得緊緊地,說我會待在妳身邊不讓妳落單。我在想我又要被她騙了,卻對於她這麼大張旗鼓來騙我感到異樣甜蜜。
我幾乎認不出來這是繾綣的屋子,燈昏人閃,所有陳設都改了,李雨寰的舞曲是漂浮在腳尖的求愛對白,或坐或臥欲跳欲死的點狀列嶼在低限的燈光裡模糊成形。繾綣排開眾男眾女走向廚房裡的吧台,三兩手俐落地調好兩杯酒,遞一杯給我。我淺嘗一口,杯口的鹽巴替廉價伏特加開路從喉嚨燒進胃壁,她比例調偏了,她想弄醉我。許多我不認識的人走過來跟她打招呼,熱情地,親臉頰摟抱,辣辣大笑,我退在角落冷酌。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操控我嫉妒,或不嫉妒,她以為世界是用她想的就完美造成,她這個好傻的千金小姐,沒遇過壞人。
我仰頭一口把酒喝盡,獨排眾議上前湊到她耳朵旁邊壓低聲音說:「去房間,我想幹妳。」
她雙頰緋紅,沒有回頭看我,姿態有些羞怯又掩不住驕傲,仿若一名首次被萬貫恩客點檯臨幸的酒女。她領我穿越玻璃杯菸灰與M.I.A.,拉開半透明的木門,讓我踏進來,然後反手拴上鎖。我把襯衫脫掉,只穿著裡頭貼身的T恤,把手上的戒指一只一只拔下來,放進她手上的酒杯裡。
「過來。」我簡短地發號施令,「趴著。」
她把頭髮斜倚到一側,手架在桌上,盈盈微張的眼如動情的貓,半順服半挑釁地回頭瞅我。
我從背後接近她,用鼻尖自她半裸的肩膀、髮根、耳後開始游移,在她耳畔逗留,輕咬她的耳垂,再用低沉的氣音發布命令:「腿打開。」
我用左手環扣她的腰,右手伸進她薄薄的裙子,沿著內褲邊緣的蕾絲用指甲輕輕畫過她的臀線,繞遠,繞回,她的身體輕輕顫抖。我再拿指腹試探地往她雙腿間掠過,她的內褲濕透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許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她就這個樣子了,濕漉漉地等著被我侵犯。隔著內褲用手心手背來回摩蹭她時我感覺自己私處的脈搏通電似地瘋跳。
「自己把內褲脫掉。」我放開她的身體,站到距離她半步的後方,像個主人那樣正色使喚她。
她乖順地拉下粉橘色的薄紗內褲,自己揉在手上,然後踮起腳把下半身翹得更高。我上前抓住她的乳,她忍不住低哼,又不安地往外頭看,拉門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外頭來去的身影,音樂不歇,不時有人倚在門邊說話,我變本加厲地扯下她的內衣,讓一邊乳房露在外頭搖晃。
她開始呻吟,我知道她喜歡這樣,她喜歡被侵犯,我摀住她的嘴,她就被弄得更興奮了,試著掙脫我,又把身體弓得更靠近。我把手指滑進激動吞吐的陰道,凹凸泥路肥厚丘陵失神墜落的海溝,這飢餓地景。她發出一種不屬於她,而屬於低等動物無以自持卑微求饒的哀鳴,使我巍峨凶猛,充滿傾力攻擊她的欲望。我的攻擊愈規律,我們身處的風景會愈生動,愈忘情敞開到令人驚奇的境地,她很貪心,有時故意打破這規律,想延遲她無邊的快感。她太貪心了我拉住她的頭髮,盡量不把她弄疼地拖她到地板上,她跪著,洋裝褪到腰間,我騎在她身上按捺住情緒冷淡地說:「妳這個賤貨。」她喉嚨發出低沉如獸的聲音,整個身體都隨著我前後擺動。我再罵她,她開始以幾無倫次的譫語附和我的羞辱,並飾以更長更持久的哭嚎,我咬著牙一次次撞擊她、推動她,她愈喊愈大聲,仰起頸子,整個身體繃成一把強壯的弓……
是這裡,她銜命把箭射出,遠遠地,我看見它在空中,以凌風之姿飛越虛妄。
短短幾秒鐘,海市蜃樓瞬時傾倒為沙。
她死命箝住我的手,迫我和她一起在餘震中看這毀壞之城,而後噙著淚水躺在地上,動也不動,像終於死掉了一樣。
我心想剛才應該悶死她的,我錯過了,我現在不想這麼做了。我把手用力抽出來,她受傷似地哼了一聲,我沒理她,想到她這麼會演戲,演到都像真的,就對她厭惡極了。
我拉開門走出房間,人們在音樂裡扯著嗓子說話,沒有人理會我。我任門半開著,自己走向狼狗夜色。
整列捷運車廂空氣好淡薄,只有我手上都是繾綣的味道,要吃掉我那樣張狂。走進家門,鞋都還沒脫好,母親的電話就感應似地追過來,提醒我要記得吃藥,下週三要去複診。她的聲音非常溫柔,從而提醒我自己的處境如許堪憐。她的工作無法請長假,剛出院的時候於是派了弟弟來盯著我一個多月。除了吃飯睡覺,他住在我這裡的時候,成天就是打線上遊戲。我跟他沒有話說,只有一次在客廳裡我問他:「你什麼時候要回去?」
他勃然動怒,把手上的遙控器用力摔到地上:「妳以為我愛待在這裡啊?妳不發神經的時候我就回去了啦!」
剛住院的時候繾綣來看過我一次,護士問我要不要見她的時候我有些慌張,抓起手邊的一個隱形眼鏡盒,就跟著護士小姐走往會客室。她幫我帶了一些書,多是攝影圖片集之類的,她說這種時候還讀字會走火入魔。她很會若無其事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那令人感受到她的努力,一種想操控我們逸離此時此地的努力,但多數時候,那使我加倍體認到荒謬的現實。她甚至說了很多關於精神病院的笑話,還拿著一台小相機,問我能不能讓她拍下巴的傷痕。我攤攤手,她就湊近過來,喀喳一聲,連閃光燈也沒關。我從病房醒來的時候,身上就已經這樣多了許多這類令人匪夷所思的傷,我問過母親,她說是醫院警衛壓制我的時候受的傷。我想不大起來,想再問細一點,她只淡淡地說:「妳那時候心情不好。」
我把手上的隱形眼鏡盒遞給繾綣,說這是給妳的禮物,她裝做萬般愛惜地收進口袋。我接著問她可以借我錢嗎,我想買菸。
「裡面不是禁菸嗎?」她一面低聲問我,一面望向門邊假裝沒有在聽我們說話的護士小姐。
「跟大姊頭買啊。」我說。哪裡都有階層,精神病院也不例外。
繾綣眼神閃爍像是第一次做賊,用外套遮住皮夾和書,從皮夾裡抽出一張千元大鈔,深藏進書裡,再雙手把書捧給我。
2015-07-29◎羅浥薇薇 圖◎michun
後來她就不見了。我在裡面打過幾次電話給她,我問她「妳找我嗎,我一直聽到妳跟我講話」,或者「妳怎麼了,是不是誰欺負妳」,她一開始還跟我說說笑笑插科打諢,兩、三次之後再也不接我的電話了。我後來知道醫院裡面撥出去的電話會顯示為「隱藏」,我氣壞了,狠捶大廳的公用電話,排在後面的病友看著我無邪地笑。
出院觀察期滿,弟弟搬離那天,我馬上走了一小時的路到她家樓下按門鈴。我知道她在家,我看見她的房間亮著燈。她不理我,我就坐在路邊,拿地上的石塊丟她的窗戶,我沒有用喊的,我怕別人以為我是瘋子,也怕她被鄰居討厭。我還異想天開要從她家門邊的樹爬過去叫她,但我的肌肉太弱,兩、三步就摔了下來。我無技可施,走到巷口便利商店買了台啤,坐在地上邊喝邊等她,每半個小時我會起身去按十秒鐘門鈴,這樣折騰幾個小時,她終於出現在樓下。
「妳不能這樣隨便出現在我家。」
她面無表情,手上緊緊握著那把紅色美工刀。我不明白,我只是想見她,她就這麼不願意見我嗎?我說不出話,默默把背包打開,拿出裡頭的保鮮盒,遞給她,沒有辦法睡覺的時候我給她捲了一整盒的菸。她沒有伸手接,還是一張恩斷義絕的臉。我決定微笑,她不懂她自己,她看不懂這整個人與人相遇的大圖象,她怕我。可是我看穿她了,只有我懂她,只有我可以像這樣愛她,而且我不會傷害她。
「妳走。」
她指著巷口,快要哭出來那樣。
我很少看到繾綣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只有一次。
2000年3月中的某個夜晚,我打工完順道去帶繾綣跟朋友一起吃消夜,我記得那天空氣微涼清澈,一路騎去街上竟然人很少,台北異樣安靜好像一座空城。在宿舍門口接到繾綣時,她表情很激動,眼睛睜得老大,不說話,一直眨一直眨。
「妳讀書讀傻了是不是?」我把安全帽笑著遞給她。
「妳不知道嗎?」她的胸口跟著激動地呼吸起伏。
「變天了。」
我政治無感,母親從小告誡我不要干涉任何和政治有關的事,她總是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別去蹚那渾水。我只知道繾綣很在意她11月才過生日,大選沒法投票。本來就沒打算投票的我,完全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妳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艾力,天哪。妳知道我們正活在歷史裡嗎?」
她跨上我的摩托車後座,上車就沒再說話了,我看不見她,晚風吹拂她的沉默。我們騎過忠孝東路,經過還亮著的淘兒音樂城,原本緊拉後方握把的她忽然靠近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我們也來做一些厲害的事吧。」
那年夏天我們規畫了一個讓高中女生參加的女同志營隊。這地下營隊招生的方式,是潛進各女校廁所貼傳單,以及在壞女兒BBS站發煞有其事的誘人廣告文。為讓這些意欲追求新知的未成年少女們,在暑假得以順利離家與其他女同志同樂,我們還精心設計了另一款完全不同主題的虛擬營隊簡介及回函,用以取信家長。自知不見得比那些少女成熟多少的我們,甚至安排了密集的行前課程與輔導訓練,每週都有我極力想逃避的心靈團體。其實我並不討厭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我只是討厭別人的反應。人們面對他人人生的反應,普遍都過分仁慈或殘酷到缺乏想像力。
週六下午是固定的團體時間,事發當日我們坐在社會系館三樓的空教室,討論如女同志瘟疫一般席捲世代的憂鬱經驗。高中畢業前就開始吃抗憂鬱藥物的我,以前輩之姿,正試著用客觀的歸納比較方式,分析各式藥物的副作用。話說到一半,冷不防一個學姊抓住我的手臂:「妳該不會還自殘吧?」
我的右手腕內側有一條很長的疤,平時並不特別遮起來,也鮮少有人問起。我不會說謊,也不想呼攏,就笑著對學姊說拜託,我超怕痛的好嗎,而且真想死的話,那樣割才不會死。
「是我爸揍我媽揍紅了眼,要拿酒瓶砸她。」
「我沒種跟他搶酒瓶,只好衝到我媽前面,拿手一擋,」我舉起手作勢比畫,「……結果就這樣了。」
因為跟不同醫師都說了好幾次這個故事,所以我講起來輕鬆得很,怎麼刪剪枝節、控制節奏,都駕輕就熟。講完之後,我笑自己戀母情結,說自從那次被扁過後我媽多愛我,最後連公寓都登記給我,語畢大家就稀里嘩啦地笑。教室裡只有繾綣滿臉嚴肅,嘴唇緊抿皺著眉頭,瞪著我,像一朵烏雲,下一秒就要大雨。我不知所措佯裝爽朗地用手肘頂頂她,說幹嘛這樣啦,哪有這麼嚴重。她不發一語,拉開椅子走出教室。
大家妳看我我看妳,沒人膽敢接這個招,學姊只好示意我跟去看看。我打開門,繾綣背對我站在走廊盡頭的落地窗前,我慢慢走到她身後,距離一個拳頭的地方,輕輕喊了她一聲「欸」。
她沒有回頭。我往前站到她右手邊,她還是不理我。我轉頭看她,陽光灑得她滿頭滿臉都是眼淚。
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整整五年。
我搖搖晃晃提著兩只空酒瓶離開她家,走到巷子口,眼前整排樓房燒得都剩骨了。骨上有一大片彩色塗鴉,我停下來,像觸摸繾綣的傷口那樣觸摸它,它就劈里啪啦地碎了。是我弄壞它的,我明明這麼愛惜它,我真懊惱。我走進破樓,自牆間滲透生出的樹枝毫無驚懼地觸及我的髮,路燈從紊亂的葉隙突地襲擊,伸向我眼簾,重複投影繾綣深情寫就、獨一無二的情話。我毫無招架之力,抱頭蹲在瓦礫中間號哭。
我哭了很久、很久。當我把頭抬起的時候,眼前景物全消逝,唯繾綣身軀如鬼魅,氤氤浮現。
她躺在病床上,穿著綠色的無菌袍,雙腳屈膝張得大開,下半身用簾子簡單遮著,阻擋她自己的視線。她看起來很孤單,而且一直還在流著血,血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的白鐵水桶裡,那響聲聽起來好疼。我往門外跑去大喊,有沒有人在啊,有沒有人可以過來看看她,她流了好多血,這樣不對。整條馬路空蕩蕩的,只有我的聲音在裡頭迷蹤迴盪。我回頭,走到繾綣身邊輕摸她的臉想安慰她,她側著頭,臉色刷白,像是整個虛脫了那樣,一點反應也沒有。
「莫繾綣!不要睡著!妳醒來!」
我使勁拍打她的臉,一使勁,就好像又聽見她身體裡的血不斷冒出滴落的聲音。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可以做些什麼,手術檯上沒有任何我熟悉的東西,我想用手擋著替她止血,但我太害怕了,兩隻手不聽使喚一直發抖。這裡好冷,繾綣穿得這麼單薄一定更冷。
我沒有料想活與死如此接近。她瀕死在我心深處,還沒有離開,還有溫度,但我遍尋不著可將她挽留下來的正確途徑。我就站在這裡,深信只要解開某個通關密語,空氣的質量就會改變,春花將自地底破土開遍腳邊,溫柔的母親們會握住她的手助她順產。她可以支著身體普渡四方苦海芸芸眾生,我可以試做熱瑜伽酌情減輕服藥劑量,我不再需要愛她她不再需要最後鄙視我,我們可以一起等她的小孩放學,我們可以永不相見,所有選擇一切平等,竟可如此沉著。
我們永不相見。
我傾身把左臉貼著她的左臉,輕輕告別。再起之際,洞穴裡傳來如將熄之焰微弱的聲音:「艾力?」
繾綣喊我,我便醒了。我張開雙手,輕輕把腳一蹬,離開醫院穿過高速公路火炎山永遠的海線故鄉沉睡山城,我的母親鬢邊灰髮微亂,我俯身拾走她枕上的眼淚。我的頭有萬斤重,身體卻微塵一般輕,舌尖蜜糖不化,趁夜食晝日至最盡無神無鬼管轄之際無主遊蕩。
我再不留戀一路歸回住所,習慣性地掏出鑰匙插入孔,門開十五度,就推不動了。我微微扭頭,斜著腰自縫逸入,擋住門的是原本擱在外頭的三層鞋櫃,頂住鞋櫃不給動的,是從客廳中央挪移來的雙人沙發,書本一頁一頁撕成漫地落葉,碎了一地玻璃和木板,電話電視音響沉默地歪扭使壞著,比人還高的書櫃傾倒下來如初滅絕的史前動物。
我越過荒地轉開臥室的門,一切平靜無異。順牆摸上開關,燈刺眼一亮,僅見兩條腿光光地從床上垂下來。
我拉開被單,沒有辦法,還是吐了。我還惦記著要拿被子蓋住頭掩好身體,發現我的人可能會很害怕,我怕他們看見我的臉便叫,要先布置起我的廢墟好讓他們有心理準備。走過草埔路頂書頁沾淚化做春泥護草青青,行經黑土路頂液晶螢幕錯接頻道天黑昏昏,勿驚,勿妄念勿想,大石板路闊茫茫,昨年昨日報紙貼緊窗門有餘紮一支船渡江。
五營兵將護我魂,燒錢買路往西行。我睡了好久,又醒來一下,想到我和繾綣已經三年不見,這麼多白天這麼多黑夜,過不完的白天與過不盡的黑夜,事已至此皆我所願,縱我又不成人形,枉死城內哀哭聲不絕。
與繾綣初相識的時候,她和幾個朋友時常晚飯後沒有地方可去,就越過廣緲的校園來按我家的門鈴。她們會帶滷味鹹酥雞和一些啤酒珍珠奶茶,我們看電視,或者聊天,漸漸困乏人就都一一倒下。繾綣會說不要緊,我脾氣很硬,不會比她們先醉,而且我會留著替妳收酒杯。於是我們繼續看電視,或者聊天。有一回不是夜晚,是個天氣很好的午後,我們喝過很多種酒,一點點地抽菸,中間的人走了,又換,喝到夜都深了。忽然有一個時間,我發現,中間的人都不見了,好像一直只有繾綣,跟我。沒有中間的人。我隔著煙霧看她,覺得她真聰明,而且難得心地純潔,我希望她能夠被誰很棒地愛著。
今晚與他年的初春夜晚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貓躍上矮牆,雨下過,視線就澄清一些。我坐回自己身邊,靜靜收拾此生偕同此身。這麼坐著,不再動了。炭盆內星火亮起一瞬,又歇。
我沒有停止直視它們。
直到眼前被完全的黑襲擊,耳蝸嗡嗡充盈宇宙初始的聲音,它們還在我永遠的黑裡只陪著我,既視無間地明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