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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地區】尋愛60年:老年男同性戀者口述人生(圖)。(2015.06.30)

尋愛60年:老年男同性戀者口述人生(圖)

72歲的曲筆值(化名),與結婚30年的妻子房廳相隔,互不往來,如今孤身只影(南都記者黎湛均/攝)

  72歲,尋愛60年

  10點多,曲筆值走進廚房。他和妻子不共用廚具。他用電磁爐,妻子用煤氣爐;他用迷你電飯煲,妻子用另外一個電飯煲。鍋碗瓢盆甚至是油、醬、醋等調料,他們都每人一份,從不共用。鹽,是他和妻子唯一共用的調料。“因為鹽便宜,每次用得少。”

  出櫃14年,蔡康永的同性戀者身份已經被人們理解,但他也曾在節目上哭訴:“我們不是妖怪。”一個出櫃的公眾人物在愛的道路上尚且艱難,一位普通的同性戀者又會遭遇什麼?怎樣生活?

  廣州有一位72歲的男同性戀者,隱性60多年,與結婚30年的妻子房廳相隔,互不來往。尋愛60年,感情終究敵不過現實的消磨。

  6月13日,由同性戀親友會和中大、華師的相關社團聯手成立的廣州老年男同性戀者口述史項目,在天河北路舉辦了小型的分享會,72歲的曲筆值(化名)將自己流淌在時間長河裡的同性戀故事娓娓道來。

  往事已矣。如今的路,依舊只有他一個人慢慢走。

  攬鏡梳妝,像《阿飛正傳》裡那樣

  早上6點,陽光穿過窗戶和防盜網,斑駁地照在曲筆值臉上。他睡在客廳裡,臉瘦長瘦長,下巴尖尖的,皺褶的眼角,飽滿的鼻頭。鬍鬚已經灰白,微張的嘴巴里露出一排銀牙。從床上下來,他身材瘦削,背有點彎。

  10餘平方米的廳裡堆著他的東西:1.2米的床、單人用的木衣櫃、一部24英寸的舊式電視機、一張辦公椅,這幾乎是他所有值錢的家當。雜物堆砌在廳內,擠出一條半米寬的小過道,方便走動。他蹣跚著走進衛生間洗漱。

  曲筆值拿出一個小梳妝鏡,雙眼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拿著梳子仔細從左邊梳到右邊,像《阿飛正傳》裡的梁朝偉那樣,噴滿刮鬍膏,拿起黑色剃須刀,繃著臉,一點一點刮乾淨密密麻麻的鬚根。

  被時間侵蝕過的臉上,似乎還能勾畫出當年的標致模樣。

  談起樣貌,他直至現在都“十分得戚”(十分驕傲),說話間,右手食指會不自覺地戳自己的臉,頭歪到一邊、眼瞇成一條線,露出​​撒嬌的意味:“我好得人鍾意噶”(很多人喜歡我)。

  他對於相貌的自信,從10歲開始就有了。

  10歲的時候,同學們聚在一塊聊“哪個女生漂亮、哪個女生可愛”,他完全提不起勁來。因為他覺得,自己撒嬌的時候比女孩子更可愛。但“男人味”則是他缺乏的,他模仿不了那種陽剛之氣。

  為此,他發現自己喜歡看帥哥,看那種充滿陽剛氣息的男性,“很想去接觸、去親近他們”。

  文化公園裡的隱秘

  曲筆值從小就住在荔灣區,街坊都知道他貪玩,甚至有點“鹹濕”。他聽街坊說,文化公園一到晚上就有很多“××鬼”(當時對男同性戀者的貶義用詞)聚集,這種男同性戀者聚集的場所,當時稱為“漁場”。

  那個時代,大家對男同性戀者十分反感,人們說:“烏漆麻黑的,也不知道那些變態在做些什麼噁心事”。但曲筆值知道後,卻對入夜的文化公園充滿了憧憬。

  他十三四歲的時候,白天在社區服務站運木糠。一吃完晚飯,就從櫃子裡拿1角錢,偷偷溜出家門,緊張又期待地趕去文化公園。

  白天的文化公園他去過,入夜的文化公園他還是第一次見。

  走到大門附近,三三兩兩的成年男子避開路燈,在陰暗的角落裡“卿卿我我”,“笑吟吟地”。

  他把口袋裡的一角錢拿出來,捋了捋,買了一張公園門票。“進去後,看見的幾乎都是男性”,黯淡的燈光下,曲筆值覺得身體有股暖流湧動,充滿曖昧。

  十三四歲的他,在別人眼中還是“小孩子”,他一個人坐在公園的石椅上,看過往的男人們,仔細觀察他們的個子、樣貌、眼神。遇到樣貌清秀、五官端正的,他會忍不住多看幾眼,遇到陽剛、英氣十足的,他更是按捺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搭話”。

  那天晚上“大飽眼福”之後,去文化公園成了他每天晚飯後的固定節目。

  去了幾次之後,曲筆值越發大膽了。

  “倆人眼神接觸到了,有點感覺”,他就主動坐到旁邊,不害羞也不怯場,有時直接把頭靠在對方的肩膀上。他喜歡和一些年紀大的、長得好看的、有鬍子的男人聊天。

  “我嘴很甜,會哄別人”,倆人會從興趣愛好聊到工作,曲筆值也愛聽年長的男人給他講道理,他認真聽著,頻頻點著自己稚氣未脫的小腦袋。

  在那個年頭,晚上9點多路上的人就已經很少了,他才依依不捨地小跑回家,經過一盞盞昏黃而溫暖的路燈。

  有時,爸爸會​​在路口堵他,用拳頭敲他的腦袋,“為什麼你那麼鹹濕”。父親和街坊只知道他是小孩子,喜歡毛手毛腳。但當時大家對同性戀還不太了解,都以為曲筆值只是貪玩、痞氣。

  “當時,社會對男同性戀者非常排斥,流氓罪是扣在他們頭上的大帽子。”有一天晚上9點多,曲筆值和一個男人抱在一起,動作親密。碰上居委會來檢查,用電筒照著他們。“兩個男的抱在一起,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居委會的人向黃沙派​​出所報警,叫雙方父母來領人。

  曲筆值因為還是“小孩子”,頂多被罵一通、打幾下,但對方是有單位的人,被迫寫保證書。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面。

  30年,同一屋簷下的陌生人

  2015年,黃埔區一間32平方米的單位宿舍,一房一廳,這裡是曲筆值的家。但他只住在客廳裡,從不進房間。

  廳房一門之隔,房間裡住著已經結婚30多年的妻子。

  曲筆值和妻子互不來往、互不干涉,有時一年都說不上一句話。

  妻子住在房裡,他住在客廳。房門緊閉著,曲筆值甚至都不知道她房裡有沒有電視機。

  目前,夫妻雙方各自靠退休金生活,曲筆值對妻子唯一的付出,就是每個月的水電費由他出。

  每天上午9點多,曲筆值會背著粉紅色的環保袋出門買菜,扶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挪下樓。在菜檔挑點青菜、瓜類、豆角,到“豬肉榮”那裡揀一小塊豬肉,不到半小時他就會回家。

  剛打開家門,他會碰上從屋裡出來的妻子,倆人別過頭去,一言不發,擦身而過。

  10點多,曲筆值走進廚房。他和妻子不共用廚具。他用電磁爐,妻子用煤氣爐;他用迷你電飯煲,妻子用另外一個電飯煲。鍋碗瓢盆甚至是油、醬、醋等調料,他們都每人一份,從不共用。鹽,是他和妻子唯一共用的調料。“因為鹽便宜,每次用得少。”

  廚房的大部分位置放滿了妻子的“傢伙”,煤氣爐、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因為曲筆值也認為“廚房是女人的地方”。

  他只用角落裡的電磁爐、電飯煲做飯。

  廚房裡如果要放兩個人的調料,顯然不夠位置。因此,曲筆值每次做飯都需要從自己居住的客廳裡,將調料拿到廚房。他總是將蔬菜和肉類一起放入電磁爐,用白水煮,幾乎不炒菜。

  每天11點左右,他就已經做好了飯菜,放在小茶几上,細嚼慢嚥。

  同一屋簷下,曲筆值幾乎沒有和妻子同桌吃過飯。

  曲筆值說,與妻子結婚,是他“一輩子的錯事”。

  1984年,41歲的曲筆值本不想娶老婆,但在身邊朋友的催促下,他見了相親對象。女方29歲。見了一​​面後,曲筆值“心裡一點喜歡的感覺都沒有”。但迫於當時的社會風氣,“咬咬牙”,互相完全沒感情的他們結婚了。新婚當晚,別說是洞房花燭,身體碰都沒碰過。

  婚後3個月,女方提出離婚,曲筆值當時“心裡很暢快”,“差點就鼓起掌來”。本打算第二天去辦離婚,結果碰巧是元旦,沒離成。放假後各自接著上班,離婚的事也沒人提起。後來,妻子再提起離婚,但條件是曲筆值給她一個住處,曲筆值也“辦不了”。

  這對夫妻就這麼過了30多年,同一屋簷下,卻比陌生人還陌生。

  舞池裡的風雲少年

  吃完飯收拾好餐具,將近下午1點半時,他開始換行頭,表情輕鬆。因為接下來就是一天中曲筆值最興奮的時間。

  “年久色衰”的單人衣櫃裡,衣服的顏色異常亮眼。衣服多並且精美,有花色T卹、條紋襯衣、紅色長褲等時髦的裝束,但似乎好久都沒動過。曲筆值說:“年紀大了,現在穿太花哨出去不好”,曲筆值懷念以前每天換套“戰衣”的光輝歲月。

  上世紀80年代,當時的男同性戀者因身材不同,被​​圈里人起了不同的代號,身材瘦削的叫“排骨”,肉感十足的叫“五花”。曲筆值一向身材苗條,他戲稱自己“排骨精”。

  當時,珠江路附近開了許多新式酒吧,男同性戀者聚集的酒吧在坊間傳開,內行人都有所耳聞。雖然去“蒲”一晚要幾十元錢,“很貴”,但曲筆值還是去過一兩次,因為他非常喜歡跳舞。

  穿著花色襯衣、緊身褲,全身閃閃發亮,曲筆值走入酒吧舞池,成為“萬眾焦點”。他挨著柱子蹲下身子,將左腳伸出,沿地板劃一個大圓圈,動作連貫舒暢,掌聲四起。劈腿、下腰、抬腿,一些高難度的舞蹈動作都難不倒他。“尤其是穿著戰衣,更是戰鬥力十足,自信爆棚”。

  有時候,街坊看見他穿緊身衣、緊身褲,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甚至指著他說,“女人型”、“娘娘腔”。當時,年輕氣盛的他通常回一個“白眼”,就繼續向前走,毫無畏懼。

  他覺得自己“愛美”是遺傳自媽媽的。“上世紀30年代的女人都很保守,但我媽媽穿高跟鞋、迷你裙”。媽媽將這種愛美之心傳染給了他。

  時間回到2015年。年輕不再,如今,他對衣著的要求是大方得體。褐色立領短袖Polo衫、黑色的長褲,他打開放在玄關處的眼鏡盒,用眼鏡布將墨鏡擦乾淨,開開心心地出門。

  午後,公園“看風景”

  從黃埔的家中到越秀區某公園坐地鐵至少需要45分鐘。到了公園,他自然地、驕傲地擺著雙手,來回走著。他說,走在公園內會感受到很多“意味深長”的眼神,他會把頭稍微抬高一些,挺著胸膛走過去。

  走累了,曲筆值會坐下來,看來來往往的男人。他現在已完全沒有性慾,每天出門欣賞一下“美好的事物”,成了他最開心的事情。

  有一天,一名四五十歲的男子走近,雙手背在身後,流露出曖昧的眼神,嘴角帶笑。曲筆值回應他一雙媚眼,“眼神對上了”。曲筆值說,憑他多年經驗,從眼神就可以看出對方是不是同類人,準確率99%.他用眼角瞄瞄椅子空著的地方,暗示對方可以坐下。於是,對方落坐在他身旁,兩人從“你是哪里人”聊到“私密的感情事”。

  因為他幾乎天天都去那個公園,不少人和他相熟已久。每天他去那裡,大家見到他就招手讓他過來,幾個老人家圍在一起說笑,留意圈子裡的動態,說說“最近有什麼新人來”、“誰誰誰又怎樣了”。這是他每天最期待、最輕鬆的時刻。

  聊起當年的風流史,有時笑得花枝亂顫,有時又氣氛沉鬱。曲筆值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同性戀者,總是苦口婆心地對圈子裡的人說,“注意做好防護措施”。

  《愛回家》,家呢?愛呢?

  背離熱鬧的圈子,回到家中,曲筆值把身子陷入辦公椅中。

  晚上8點,他拿著遙控器,調到香港翡翠台,準時收看電視劇《愛回家》。“《愛回家》工作日每天播放半小時,從2012年開播到現在,已經播了近800集。每集一個小故事,都是發生在馬家一家人身上,故事粗茶淡飯,但耐人尋味。”他幾乎一集都沒落下。

  父母早逝,曲筆值一直獨來獨往,“幾乎沒有家的概念”。他說,唯一感受到被人疼愛的感覺,是在一個去了澳門的男子身上。

  50多年過去了,他已記不起男子的名字。

  1959年,曲筆值16歲,吃完晚飯後,他跑去商場裡閒逛。裝模作樣地挑衣服,突然看見試衣間走出來一名30來歲、高大的男子,面容清秀,鼻樑高高的。他被深深吸引了,古靈精怪地跟著別人屁股後面走。

  想不到那人也住在他家附近,他跟到巷子口時,這個男子轉身看了他一眼,“眼神對上了”,曲筆值“有感覺”,臉上笑開了花。

  之後,他經常有事沒事就在男子居住的樓下晃蕩,看能不能再看多幾眼。一天晚上,這位心上人被他撞見,男子提出要去沙面,曲筆值就跟著走了。

  見了幾次面後,倆人開始熟絡。晚飯後,他們要是在樓下碰見,就一起去沙面吹吹風、聊聊天。高大的男子經常給他帶香港的糖果,又跟他講故事、說人生的道理,年輕的曲筆值也很愛聽。

  大半年後,心上人突然對曲筆值說,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男子一家人要搬去澳門,曲筆值一聽,眼淚嘩啦啦地流了滿臉。那晚,他們逗留到11點,感覺要說的話怎麼都說不完。他們靠在江邊的護欄上聊著,心上人把上衣脫下,搭在曲筆值的小身板上,他就輕輕把頭靠在心上人的手臂上,慢慢閉上眼睛。

  最疼愛他的人離開了,曲筆值繼續混跡在各個“漁場”,但都是“萍水相逢”。

  直到1974年,曲筆值作為老知青,接新來插隊的小知青。長得清秀可愛的阿明(化名)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注意力。當時他們在增城林場里幹活,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時候,曲筆值就帶著阿明到處去玩。去城裡逛街、去打羽毛球,兩人的關係很快好了起來。“看他幹活累了,就給他煲湯、做夜宵、燜番薯,吃的東西一定預留他一份。”

  然而,曲筆值感受到阿明並不喜歡男人,他決定把感情藏著,當他的好哥哥,不越界。即使同睡在一張床上,曲筆值也從來不敢有小動作。

  憋住的感情無處宣洩,曲筆值有時會在深夜對著四面的大山唱情歌,唱到淚流滿面,最後泣不成聲。

  最後的依靠

  電視劇《愛回家》的主題曲他早已耳熟能詳,“最美是這一種愛”,最後一句他總會低聲跟著唱。

  每當電視劇播放的時候,安靜的屋子裡就會有一家子家長里短的聲音。曲筆值認真聽著、看著,時而哭、時而笑,馬家的故事也有他的一份喜怒哀愁。

  人到暮年,他仍然形單影只,獨來獨往。然而,為了臨終作打算,目前他有個相對固定,能不時照顧他起居的朋友,是他最後的依靠。

  Simon(化名)是曲筆值的朋友,40多歲,有老婆和一個女兒。2002年,他去佛山逛公園的時候,與Simon“對上了眼”,雙方交談甚歡,無所不聊。曲筆值知道自己已到暮年,“生的時候不需要別人照顧,死的時候希望有人打理身後事”。他和Simon相識至今,每天都會打電話,一個多月見一次,感情比較深厚,而且Simon人老實,曲筆值打算把他的身後事託付給他。

  Simon的家里人都認識曲筆值,但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只是把他當叔叔來對待。為了報答Simon,前兩年Simon搬新家時,他買了一台10000多元的電視機送給他,後來又送了近萬元的冰箱。

  逢年過節,Simon家就是他的依靠。Simon是唯一會來他家做客的客人,有時帶點日用品,有時帶點禮物,他都覺得好溫暖。

  半個小時的“家庭生活”眨眼就出字幕了,曲筆值把電視一關,窗外的黑夜慢慢滲透進來。有風襲來,他站在窗前。手機鈴聲劃破了寧靜,他拿起手機,低著頭,眉心微蹙,雙眼半瞇著,費力地看向手機屏幕。然後,迅速按下接聽鍵,臉上簇擁起笑意。

  “餵,Simon啊,我吃完飯了,你吃了嗎?”……

  與Simon通完電話,晚上9點多,曲筆值脫下眼鏡,鑽進被窩裡,伴著靜謐的夜色,睡去。

  (采寫:南都記者李雙| 攝影:南都記者黎湛均| 版面統籌:南都記者余亞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