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逐出境——同志基督徒紋風自述

文：紋風

在基督徒歡度聖誕的節期，想不到2013年的耶誕節前，我竟在流浪，沒有歸屬的教會。

這一切來得突然。信主十多年，這是第一次擔憂無法去報佳音。這麼多年來，除了大病，未曾缺席主日，也盡可能參與禱告會，鮮少拒絕服事，在教會中一直都是乖乖牌、適切的同工人選。

2010年，與離開教會許久的二姊一家五口，還有剛決志信主的三姊一家四口，經歷了一些奇妙的事，決定一同來此聚會。幾年間，常協同籌辦福音活動，後來成為小組長，參與詩班、敬拜、音控，主日聚會與周間聚會，一個禮拜總要去到教會三四次，加上活動前的見面，甚至和教會的弟兄姊妹們一周見個五六天。

1130前 [注]，團契版面開始有同工放上護家盟混淆法案與同志汙名化的影片，教會中也開始出現這些言論，並在主日講臺與禱告會開始抨擊「使人敗壞的法案」。護家盟成功地使弟兄姊妹無法知道推出的三個法案是彼此獨立的，並且相信同志都是淫亂、在邪惡權勢之下的。連研經和討論都沒有，牧師師母就決定，以教會名義反對法案通過。然而當時他們不同意弟兄姊妹參與1130的遊行，而是要看重福音工作，不要因著參加遊行或者發表反對的言論而帶給身旁的同志壞印象，使我心中尚感到一絲安慰。
[注：：指2013年11月30日臺灣“守護家庭聯盟”（簡稱“護家盟”）舉辦的“挺一男一女婚姻”大遊行，其官方宣稱旨在維護(傳統異性戀)家庭、反對同志運動。]

1130後，牧師師母希望團契FB版面不要有關於多元成家的言論，委請團契輔導夫婦在經我同意的情形下，刪去版上相關討論串。但這對夫婦卻未經同意而刪去文章。隔日牧師師母邀請我到他們家聊聊，代他們魯莽的行為向我道歉，也告訴我聖經對於同性戀的看法。對於他們所陳述的看法，我表明目前這仍是個有爭議的議題，根據牧師所引述的幾段經文一一回覆，提供其他觀點，似乎他都沒有任何研究。包括所多瑪蛾摩拉事件中，天使的性別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圍城者也不是同一性別，不該用同性戀之城誤解之，不接待客旅才是當時代上帝在意的。並提到幾個疑點： 
1.大部分直接認為同志是罪的教會，對於帶同志信主或是委身教會的成效一直都很糟，是否可能是神學論點造成牧養關顧成效不彰？ 
2.我們是充滿神跡的教會，宣稱同性戀能得醫治已有數十年，為何沒有任何一個成功矯治的例子，就如同美國的走出埃及協會經過那麼多年的醫治與矯正，最後仍沒有成功的例子。

牧師他們提醒我，如果同性戀是罪，但是我們卻不告訴身旁的人，那我們就有禍了。我則告訴牧師，因為我並不認為聖經100％認定同性戀是罪，這是我的誠實。我提醒牧師師母，如果同性戀可能不是罪，卻因為他們都不進一步查考其他觀點，誤解神的心意，錯誤傳講，就像過去根據聖經字句來支持奴隸、支持種族制度或者壓迫女性的牧者一樣，堅持這個路線導致許多同性戀無法得救，這就是他們的責任了。於是我轉述身旁曾有一對女同志前一陣子被趕出教會（編註：參見本刊前一篇拉拉基督徒的生命故事），牧師師母都覺得不可能有這種事，除非「他們做了什麼嚴重違反教會秩序的事」。

兩天後，我看到郭美江傳道的講道影片《同性戀是個網羅，不要會眾與他們有任何關連》，並轉給他們，我告訴他們：「這些控訴會讓很多同志很痛苦，難以進到教會，我非常清楚那樣的痛苦，因為我就是同志。」我告訴他們：「我有一位交往八年，但堅守婚前守貞丶不同居的伴侶，請他們再三考慮是否讓我繼續擔任同工。」 他們說：「沒有必要撤下服事，他們看重我在主裏的學習。」又說：「真的希望你瞭解，這裏永遠是你的家，不要你們受傷害。」

沒多久，牧師透過電話說「在上次和你談過之後，我去詢問了一些人關於這些事，也有提到你說沒有人性傾向改變這件事，好吧，不管有沒有人改變。就算沒有人改變，我想你必須知道這還是罪，這是聖經明明白白寫的。好吧，就跳過上帝改變性傾向的事，上帝沒有要改變人的性傾向……」末後，他請我跟一位全臺灣第一位自稱為後同志（編注：“後同志”指因為信仰等而不再認可同志身份）的弟兄談話。我很開心地將這段話轉貼到我的FB上，因為我相信談到這樣，同志不用被改變，應該已經已經算是被更友善地對待了，他們會比較樂於進到教會，認識上帝。再隔日，牧師要我刪除我自己版上的貼文，否認所說的。我僅僅答應回文補充說明，但不刪文章。且慎重地傳消息給師母，告訴他們：「傳道人應該是教導人像耶穌。但是聖經沒有說耶穌是異性戀，不該期待耶穌的跟隨者要成為異性戀，除非他們心中隱含一個聖經都沒寫明的『真理』－就是耶穌是異性戀」（事後這段話居然被牧師他們曲解為我說耶穌是同性戀，此文章至今還在我的FB上，教會弟兄姊妹都仍看得見）

我心想，他們既然邀請我與後同志對談，應該是樂意開啟對談，所以我邀請他們與龔立人教授一談，他們一口拒絕。隔日師母在敬拜練習後，要我卸除所有服事，包括掃廁所。

經歷這些衝擊，我用了兩天的時間調整心情，我的伴也幫助我調整好了，就預備喜樂地去教會敬拜神，想說繼續在這聚會，也是有機會讓弟兄姊妹看到，我們跟他們沒有兩樣，可以幫助一般教會人們認識同志，這也算是服事。雖然跟我的伴交往八年多，但總是難得可以一起聚會，也難得可以沒有任何服事，和他一起在台下敬拜神，真的很興奮！而且這期間知道我們身分的一些弟兄姊妹都是以禮相待，在弟兄姊妹面前不用隱瞞身分一起敬拜，心裏真的很開心。

主日禮拜後，兩個弟兄姊妹把我們從愛餐（編注：信眾一起分享自己帶來的食物的餐會）帶開，邀我們吃中餐，當天下午，我們見證了前一日從掙扎到眼目轉向上帝的心裏轉變，向他們見證上帝美好的帶領，並告訴他們我們樂意繼續一起聚會。而兩位則傳達牧者的想法：「要求我不要再來這教會聚會，並且不要再與所有人聯繫。」我心中仍舊充滿著滿滿的喜樂與平安，我決定順服。於是當天我順著牧師師母的要求，在FB上刪除了所有好友，只剩下在來教會前就認識的朋友，包括我以前的同事、後來帶來教會成為我的小組員。最後，我只留下一段話給他們，說：「上帝有給我一段話：『牧人被擊打，羊就分散』，這句話我還不懂上帝的意思是什麽，但或許之後就知道，可以讓你們中間有疑惑的人去判斷是非。」

之後幾天仍有些人堅持要重新加我好友，但都被牧長盯上，我們發現似乎有人監視著我們的FB動態，甚至有人哭訴只要與我重新加好友、按贊，都會接到牧師師母「關心」的電話，並對他們說我曾經答應過牧師不再聯繫他們，說我違背承諾……（實際上牧師師母根本沒再跟我說過話……連趕我走也透過旁人，我們的關係真的有這麼差嗎？我真的不懂。昔日親密同工，就算要我離開也該當面說清楚吧！？）為了保護其他想加我好友的弟兄姊妹，我決定改了FB的姓名，但沒想到，最後連我入會以前的同事丶自己的小組員，在幾周後也刪除我的好友資格，因為不想再被教會進行「恐怖統治」的手段，最後難忍壓力也決定不再與我聯絡……

若說這件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我還真的難以相信郭美江那種跟同志“斷開聯結”的仇恨，會出現在任何牧者的身上，畢竟那只是一段網路上的錄影。但我的牧師師母他們，卻在我們面前完成了真人版DEMO！並且持續像是白色恐怖般，控制著我身旁的弟兄姊妹。離開時，我兩個姊姊的家庭共八個人，都還不知道我被趕出了教會。

這段期間看到了網路上與現實生活中，基督徒或教會的「恐同行為」，我透過FB表達反對，還曾遭到了二姊的憤怒攻擊。很少去聚會的她用聖經的話指責同志，並袒護教會。又曾遭到三姊約談，甫確認我身分的她要求「反正我計畫到其他城市已經很久了，要我乾脆離開家避免讓爸媽知道我的身分」。這是她對於孝順的定義，卻要我作為陪葬品，把我偷偷趕離家！諷刺的是，在與她談話的前一日，當我與未信主的嫂嫂出櫃，嫂嫂說：「所以你一直說要去外縣市生活，是不是就是擔心讓爸媽知道你的身分，為的保護他們？」一個是殘忍地驅離，一個是體諒的理解。還好，哥哥是包容與接納的，告訴我不需要改變什麼，願意和嫂嫂一起看我借回來的影碟《為巴比祈禱》（編注：大陸譯為《天佑鮑比》），兩個信主的姊姊卻拒絕看影片，瞭解我的處境。而且時至今日，自從我被教會趕出後，她們居然從沒問我去了哪里。

從兩個家而來的驅逐命令，在同一天賜下。都來自兩個「代言人」，不是天父，取而代之的是牧師師母；也不是親生父親，取而代之的是自以為孝順懂事的姊姊－他們自認為知道真理與真正的心意！這天，我禁食禱告。

這段日子我觀察到有兩個事件在這幾年相繼發生：

1.美國走出埃及協會創辦人說明「沒有人透過他們的服事得到醫治矯正」，並解散。

2.承繼美國走出埃及矯正事工的臺灣走出埃及協會，其醫治矯正事工方興未艾，並號稱有許多見證：例如前同性戀者袁幼軒丶後同性戀者吳英俊。
其中我觀察到，所有見證者都說，他們仍有同性性傾向的困擾，只是他們把同性性傾向稱之為在受「醫治」、「恢復」、「矯正」之後的“試探”。
美國走出埃及，依循心理學家的定義：有同性性傾向的人就是同性戀，即便沒有再發生同性性行為。因而認為，沒有得醫治的例子。然而臺灣的走出埃及，卻認為只要認定同性性傾向為罪，即便一生都還在努力擺脫該傾向，仍視為被醫治的良好典範。他們唯一的路，是守獨身或勉強進入異性戀婚姻。

這當中的差異就在於，是否認為同性性傾向為罪，而不在於同性性傾向是否被改變。實際上對社會學丶心理學丶醫學界來說，臺灣走出埃及的定義是掩耳盜鈴丶反智丶脫離現實的。

另外就基督信仰的範疇，耶穌教導：「凡對婦女動了淫念的，就是犯姦淫」，走出埃及的見證人，只要有同性性傾向，等同於同性性行為，無法說明自己在神面前已經「脫離同性戀生活」。
另外，有些人在軍中因著環境，而有的暫時的同性性行為，還有曾受到性侵害而產生的性傾向混淆、性錯亂、性耽溺的情況，因著認識上帝後得著醫治與恢復，而進入婚姻的是確實有的。在目前醫學丶社會學的論述中，這部分的同性戀者也被包括在10％的同性戀統計當中，但所占比例甚少。我身旁有許多同性戀朋友，他們都是從相對健康的家庭長大的，有些還是牧家的孩子，從所謂被不完整家庭長大的卻非常少。相信您透過實際觀察，也能得到相當心得。這也就是為什麼同性戀研究了這麼多年，形成原因目前仍難有定論。因為學者無法找到形成的模型，以其參數重新製造出一個同性戀者。

因此，就耶穌對罪的標準，走出埃及宣稱其見證，是不合格的。

就普世對同性戀的定義，走出埃及所援引的所謂得醫治丶恢復的例子，也是沒有的，包括厲珍妮自己。

就牧養關顧來說，很多本質上就是同性戀的人，透過這系統得到了傷害，也使許多未信之民在還不認識耶穌之前，就得到定罪，在這二三十年間教會努力醫治、釋放的成果，成了這世代同性戀者的極大壓力，對教會與基督徒都避之惟恐不及。1130後，人們對於基督徒的態度更是不解，他們認為教會脫離現實、自欺欺人、誤解污蔑。又加上許多好此道（以定罪為愛人之手段）的基督徒所處的教派，多半都崇尚神跡、廣泛渲染邪靈的作為，實際上極少致力於社會公義、政治關懷，處境化神學的研究。如今原本郭美江言論一出，掩藏已久的恨惡轉為戲謔的網路影片。我認為上帝已經給基督徒很多的提醒。

這世代會有許多假先知的興起，誤導對同性戀者的定義與醫治實例，宣告所有同性戀者能從上帝得著醫治，成了一個強大的旋風，卻毫無見證。在那些教派也有許多乘著這旋風而行的錯謬神學觀與牧養觀。然而這些提醒仍是被人許多人的恐同情結給淹沒了……在這段被驅離教會過程中，有幾位弟兄姊妹曾與我緊密聯繫，看到我與牧長們對話的歷程，都不解牧長們的反應與決定。我的小組長甚至逃避，不願意親自來傳達牧長要我離開教會的想法。但是沒有人敢嚴正抗議。畢竟自己的家人與親人都在教會中，自己也沒必要與牧長為這事起衝突。最後只剩一兩位繼續關心我。

其實，被撤下服事這是第三次了。2005年，因為服事忙碌，想卸下一個支援其他教會的服事，受到該教會師母再三挽留，堅持要我答應留下來服事。但後來我提到我的同志身分，就被立即「放生」了，師母隨即告訴我同性戀是罪，並告訴我經文。後來，我兩次邀請師母另外找時間研讀關於這些段落的經文，卻被以忙碌為由拒絕了。2006年，常從新竹到臺北參與一個跨宗派的社青團契，我非常喜歡他們強調大使命的感覺。當時傳道會預備拓展小組，找定我為其中一位小組長人選，幾次訓練之後，我因為擔心在成為小組長之後才被發現同志身分，將會為輔導夫婦造成困擾，所以我選擇在成為小組長前告訴男輔導，男輔導就說：「難怪我看你都跟男生走得比較近。」（事實上該組織擔心發生情愫，根本嚴格禁止弟兄去關心姊妹。）我也請男輔導先不要告訴他太太，我打算自己告訴她。後來女輔導不知情，每次看到我都還是一如往常的讚美丶熱心關懷。男輔導則不再給任何讚美，並且讓我默默退出小組長的訓練，並不再有任何服事。後來，因為工作的變動，我漸漸離開了這團契。過了多年，只要男輔導碰到我，總是詢問我是否還有跟別人有同性戀關係……其實，他真的關心我在意什麼嗎？

大部分弟兄姊妹對同志議題的掙扎，都與自己能否得救無關，然而我的掙扎卻關乎永恆的生命。因為我極有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明確知道上帝對於同性戀的想法。有趣的是，許多人都自以為比我還關心自己是否得救，還愚蠢到想要用定罪的方法，或阻止同志結婚來表明他們的愛，來「救」同性戀。決定跟隨上帝，卻擔心自己不管怎麼努力都會下地獄，是一種折磨，這種情境你能理解嗎？不敢進入關係，就怕讓對方愛上自己，因為恐怕對方因為愛我也落入地獄……

我愛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但我不敢跟他們分享任何關於另一半的事，包括休假時與他的行程，在網路上分享我們在溪水旁的照片，不敢提到昨晚因為另一半生病我去照顧他一整夜。不敢談論與他共築的夢想與計畫。不敢告訴曾受到安慰與幫助的異性戀的小組員或夫婦，其實我對他們的愛與關懷，來自同性戀的我和伴侶在聖靈光照中共同的學習。在教會生活中，即便盡了「一切的義」，仍不如他們身為異性戀者一樣「聖潔」。同志跟隨神，比起一般人多了一個門檻就是成為異性戀——即便這是個幾近異端的陳述，卻仍是許多基督徒心中的潛規則。好比保羅時代，非要外邦人行割禮，其實都是把耶穌的血丶死丶十字架給廢棄了！

然而，在這一片愁雲慘霧中，我猶見主的十架，是污蔑的十架、控訴的十架也是本質的十架、榮耀的十架。對這一生的十架，我只能學著像耶穌一樣順服，不出聲不喧嚷，默默地淡出那自稱為家的信仰群體。容讓他們綁架我的朋友、綁架我的家人、綁架我的信仰、綁架我的上帝。這領受上帝恩典的信仰群體，已成了自認為無需反省且全然瞭解，彷佛全知的神，發佈一道道無上的命令丶無窮的控訴……

同志為著掩飾自己的身分，學著不誠實的話保護自己保護旁人，一句句都是傷痕。 
教會以自己較為聖潔，說出不成熟、不堪入耳的自我催眠與祈禱，一寸寸還劃得更深！
這些傷痛就像是釘痕，若有人想探探肋旁的傷，我也願意。然而好撒瑪利亞人，如今安在？

六天後，一日近午，我流浪到了古亭長老教會，在新朋友介紹中，一邊解釋自己的名字，一邊哽咽地說：「大家好，我是XX，原本在XX教會聚會，因多元成家法案的關係，被教會趕出來」

會眾一片安靜。

當前途茫茫失去生命的意義時，2000年我終於不再流浪，因為認識了耶穌 
然而最悲傷的事連風都可以刻劃
我是紋風——上帝的子民
我相信上帝也同時記得同志的信心與所受的傷害

（歡迎基督徒同志分享生命故事，投稿請發送到：queerlala2013@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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