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
兩個月前開始,全港各區的教會門前陸續掛上以紅、白、藍為主色的橫額,上面寫着「為下一代,我們堅持一夫一妻、一男一女、一生一世的婚姻制度」。這一遍包圍着大街小巷的橫額預示了新一波以「家庭價值」為名的反撲力量正在蠢蠢欲動。
就在5月18日,維護家庭基金聯同一眾福音派基督教會及團體舉行「愛爸媽.愛我家」運動啟動禮。主辦單位事前精心經營,不但訂出14款官方標語,還煞有介事地跟「反同性婚姻」劃清界線,企圖淡化公眾集會、宣讀聲明,以及呼喊口號所蘊含的政治意圖。但是,這種近乎掩耳盜鈴的策略又怎能蓋得住這任誰都嗅得出的「反同」氣味,而近年積極攔截同志平權的立法會議員梁美芬,以及將自己塑造成極右家長代表的李偲嫣,又怎會錯過如此肥美的政治機會呢?所以,她倆在「巡遊」隊伍中高舉「反對同性婚姻」和「反對跨性別婚姻」的標語,也許替不少大汗淋漓的參加者以至主辦單位為求表現溫和、自制而壓在心裏的說話肆無忌憚地表達出來。
遊行口號「愛爸媽」 隱晦反同
在悶熱潮濕的天氣下,參加者響應台上台下的呼喚,同聲喊出「我愛爸媽.愛我家」、「我會努力守護我家」、「爸爸媽媽我愛你」、「一男一女.一夫一妻」等14句精心挑選的口號。它們的設計恰到好處,既可以牽動情緒、喚起我們親身嘗過的家庭溫暖,又有足夠高度的門檻,隱晦地排除了同性婚姻、跨性別婚姻和單親家庭等同樣帶來幸福的家庭婚姻組合。
愛家 要「介入」其人生活方式
從此,愛與排他共諧連理,形影相隨。愛家,就要貶斥和杜絕其他組織家庭和親密關係的可能。愛家,就要憎恨和怒視一切跟自己不同的人。酷兒理論家Sara Ahmed在「Affective Economies」提出,當代的情感政治中,愛與恨正從「遏止」與「收納」(containment)逐漸採取「擴展」與「入侵」(expansion)的表現方式。以「愛」為例,愛家不再「止於」家人與侶伴之間的親密程度,而要大舉「介入」其他人的生活方式。一個人有多「愛」自己的家庭不單取決於她/他對家人愛侶的付出與投入,更重要的是她/他有沒有向其他家庭模式、性別配搭、參與人數和持續時間說「不」。同樣,「恨」也經歷相同的文化轉變。過往,我們對於令人感到冒犯、厭惡的事物一般都會敬而遠之,避免接觸,但是,當代情感政治的「恨」卻驅使我們公開並重複地暴露於惡物之中,甚至從中獲得一絲快感。
Ahmed的分析並不是說情感一直都被限於私領域,直到晚近才向公領域入侵;剛好相反,愛與仇恨一直都是國族主義與宗教操弄人心的工具。然而,她的洞見在於,一些長期在私領域的情感開始無限地擴張,它們不但入侵公領域,還如社會學家Zygmunt Bauman所言,不斷擠壓公領域的政治面向,令到講求程序正義、穩妥的邏輯推理,以及以事論事的原則相繼消亡。
未見堅持禁離婚
教會呼籲教友對「一夫一妻、一男一女、一生一世的婚姻制度」灌注大量情感,藉此提取巨大的政治能量,但是這三段式的價值並不完全相等。隨着1972年婚姻條例引入「無錯離婚」(no-fault divorce)的概念,容許合法夫婦毋須指證對方犯錯便可以提出離婚,以及分居期不斷縮短,解除婚約的法律門檻一直往下調。但是,由香港訂立一夫一妻制的四十多年來,從未見到那些「堅持」「一生一世」婚姻制度的教會團體會搖着「愛爸媽.愛我家」的旗幟,聲嘶力竭地要求政府修改法例,禁止離婚。
「一生一世」或有或無
更詭異的是,教會團體所「堅持」的「一生一世」往往在不同的文宣中或有或無。就如「巡遊」前兩天,香港三大基督教宗派——香港浸信會聯會、中國基督教播道會總會和基督教宣道會香港區聯會——在《明報》刊登的《宣明婚姻立場,維護家庭價值》的聯署聲明裏,都只是說「我們也不認為在一男一女、一夫一妻的配搭以外,有其他合乎上帝心意的婚姻形式」,「一生一世」無故失蹤。其實,這絕非無心之「失」,而是教會自知「一生一世」的婚姻神話一早破滅。同時高企的離婚率與再婚率正好說明,社會大眾期望的是互相都感到稱心愜意的婚姻,而不是貌合神離的悲劇。同樣,「一夫一妻」亦非教會會「堅持」到至死方休的婚姻制度。事實上,不少教會默許異性同居伴侶,而我們亦未曾遇上大規模的反異性試婚的「巡遊」與紅白藍橫額。可以說,所謂的「堅持」其實有點投機取巧,因為她/他們只是「堅持」一男一女、「盼望」一夫一妻,「夢想」一生一世。
根據Ahmed的理論,對「一男一女」的寸步不讓與高度的情感投入很可能出自某一種獨特的情感需要。這股情感需要滋生於朝不保夕的就業環境,以及一連串急速轉變的文化價值、社會制度和愈來愈前景暗淡的政治前途。其中一條「愛爸媽.愛我家」啟動禮的宣傳短片(現已下線)便有這樣的類比﹕現代社會的職場上,任何人都可以被他人取替,唯獨家庭中的父和母不能被取替。就這樣,一男一女組成的婚姻/家庭頓成靈丹妙藥,為人浮於事的萬千打工仔女提供棲息之所,撫慰焦慮、不安、忐忑的心靈。於是,對「一男一女」的「堅持」和對家庭的「愛」成為心之寄託,人生意義之所在,支撐着我們繼續投入工作、忍受勞役而默不作聲。當大量被灌入「一男一女」家庭/婚姻的情感,淪為新自由主義列車的燃料與個人安身立命的信條時,其他家庭/婚姻模式都只會是需要殲滅於萌芽階段的敵人。
這個以愛命名的啟動禮,揭開的原來是仇恨。
We love because we hate.
We hate because we love.
參考資料和伸延閱讀:
Ahmed, Sara.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Emo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4.
Bauman, Zygmunt. Liquid Moderni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0.
作者為女同學社執行幹事、學人.性.聯盟成員
文×小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