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年來,我進入了最終必須面對的家族出櫃之旅。今年一月回台灣的時候,母親與我預約了在日本料理店的兩人午餐,其實事先我並沒有任何出櫃打算,只是想和她一如往常聊聊感情以外的其他事情。坐下來後,我們兩優雅地點菜、喝茶,母親平常工作繁忙,午餐之約對她來說是非常難得的半日閒。我一邊大口嚼著烤和肉,和她報告我博士論文的進度,以及之後回台灣的生涯規劃,順便聊聊弟妹的近況,還有各種大小瑣事。我很珍惜這樣的靜好時光。
吃了半晌,母親忽然喟嘆一聲,看著我,溫柔地說:妳這麼好的女孩,不要急,以後一定會找到一個非常棒的人生伴侶,我知道。
我停下進食的動作,抬起頭來望著她,千言萬語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其實我不是沒有對母親說過。國中的時候,我就和她說:媽媽,我覺得我喜歡XXX。那時我母親向我解釋:同性密友期,千萬不要當真。高中的時候,我問她:如果我喜歡女生,會怎麼樣嗎?我母親回我:幫我從冰箱拿一罐啤酒。大學以後,她甚至曾經親眼撞見我和當時女友在家樓下接吻的畫面。那天她從街角緩緩走近,直到我睜開眼睛發現她後,已經完全措手不及。她質問:妳們在幹嘛?我腦袋一片空白,也不回答,彷彿用我的呆滯沈默試圖扭轉時間。徒勞無功後,我沒有回家,我連絡到我妹後,直奔忠孝復興站地下街與她碰面。我們一起回家後,我直衝房間,大氣不敢喘一口。我母親當然來找我了,她滿臉通紅,淚流滿面,身體軟綿綿地像是隨時都要攤倒在地上。我從來沒有看過向來是職場強人的母親的這個樣子,母親說她身體不好,我聽完以後,害怕到不行,只好承諾會跟當時的女友分手。
但實際上我沒有。
這麼靜好的午餐時光,我對於自己將要破壞它感到羞愧。牛肉我吞下去了,又喝了一口茶。我沈默了將近一分鐘,然後開口:媽媽,如果我以後在一起的人,不是合乎社會常規的人,你們會不會對我很失望?母親像是刺蝟一般立刻說她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將近三分鐘的死寂過後,她終於又開口:我和爸爸都不會接受這種事的。我開始努力描述我現在的狀況如何地幸福快樂,然而她表情淡漠,只說了一句:妳現在的幸福快樂都只是幻覺。
關於支持同性戀的邏輯論述已經太多,從科學到哲學無所不包,如果今天是個陌生人,光是理論我就可以講七天七夜講到對方啞口無言魂結全斷,可是今天是我母親,我覺得再有邏輯的論述也都彷彿全部失效。
我們講了約有三十分鐘。最後我說:媽媽,從小我就很羨慕妹妹,她要是談戀愛了,可以像個花蝴蝶似地跟你們分享快樂,她要是失戀了,可以回到家裡向你們耍耍任性,哭一哭。可是我要是很幸福,你們會說是幻覺,如果不幸福,你們會說本來就是這樣的。於是我只好什麼都不說。可是其實我很幸福,過去就算有不幸福我也不後悔,就像任何一個人一樣,每一段感情都有意義,我從每一段感情中成長,那些人都是我要感謝的對象。我花了29年,才能成長至今,成為一個可以全然面對自己的人,所以我不會要求你們瞬間接受,我只希望我們都能想一想,媽媽妳有空想一想我今天說的話,我也會把妳的想法放在心裡。我們都需要時間和空間。
母親最後說:至少我現在願意聽妳說了。
只是這樣的一句話,對我來說也是足夠了。母親確實需要時間。
一月發生的午餐出櫃事件之後沒幾天,母親的姊姊,也就是我的阿姨,意外發現我是個同性戀。母親的姊姊是個勤於Facebook的家庭主婦,她於網路上明查暗訪後,深信我八成是個同性戀,急怒攻心後只好向我表妹及另個阿姨探口風以及討論是否該「報告」給我母親知道,深知一切的表妹口風當然很緊,阿姨也是一問三不知,然而我從表妹這邊得知阿姨已經到處幫我出櫃後,心裡感到不太舒服。
首先是在這件事上,阿姨從不與我連絡,她只是猶豫是否該向我母親「報告」,而這樣的態度彷彿是在暗示我的「過錯」。再者,即使要給我母親知道,也不是她的責任或權利,而是我與母親兩人之間的事情。最後,假設我一月並未出櫃,母親確實不知情,那麼她到處幫我在親戚間出櫃的行為,將可能使我母親成為最後一個知道的人,而這是我最不願見到的。
我冷靜了一個禮拜後,還是決定打給阿姨,正面突破。
晚間,我一個人坐在女友的車子裡,窗外春風吹來卻十分刺骨。撥通之後,我先簡短報告了其他日常瑣事,阿姨也像是一切都沒發生似地應對著。終於,都報告完後,我問:阿姨,我想請問,妳有沒有什麼事想問我的嗎?
阿姨說:沒有,能有什麼事?
我說:關於我的女朋友,妳有任何想問我的嗎?我都可以直接跟阿姨講。
阿姨又說:我沒有什麼要問的。
我說:那妳會想要見見她嗎?我可以把她帶去給妳看。
阿姨音調一轉:不用。妳不要以為說我知道就表示我agree了。
我說:我沒有要妳agree,我只是想要跟阿姨坦白,表達我的誠意。
阿姨:基本上我是對妳很失望。妳對妳媽沒有愛跟責任,妳爸媽這麼有名望的人物,辛苦了大半輩子,妳年輕人,覺得說自己人生自己決定,完全沒有體諒到他們。妳要跟他們說什麼?妳就是在傷害我妹妹而已。我告訴妳,一月的時候,我就發現了,發現以後,我基本上三天無法睡覺。
我:對不起。
阿姨:不用,妳不用對不起,我哭不是為了妳,我是為了我的妹妹。我心疼她之後要遭受這種罪。我妹妹多好的人,她一定會受不了的。妳們這種事違反自然,我已經是半個基督徒了,這種事如果是對的,為什麼法律跟宗教不會接受它?
我拿著手機的手一直發抖,我試圖用一些邏輯論述與我阿姨溝通,但是完全無效。阿姨以「愛」和「責任」將所有論述全部抹殺 。
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內,阿姨不斷訓誡我的不孝與無情,而我只是不停落淚。電話那頭的阿姨聽見我的哭泣,語氣更冷:哭?請問妳現在是哭什麼?妳這麼hysteria的話,基本上根本是因為自己站不住腳。我奉勸妳低調一點,不要以為說怎樣,到處去講,到處渲染,這麼社會是不會接受的,也不會對妳多好。
我最後很無力,敷衍了事後,只能瑟縮在位子上繼續哭。女友回來後,緊緊握著我的手。
這只是我不遠的將來即將要面對的眾多親戚出櫃場景之一,可能因為是首仗,我打得異常艱辛,而且落花流水。可是我做到了,雖然失敗卻有些舒暢,好像我知道:「我終於要開始面對了」。
此外,在這場仗中,我深刻地體驗到從我阿姨心底流露出來的一種「對瘋狂的恐懼」。阿姨主要的論述是,同性戀違反社會價值,而其下場是「不為社會所容」,因此人應當順應社會價值。阿姨另外的論點是,歇斯底里是罪惡的,因其導致人與人間無法溝通,並且過度渲染感情,因此人應當節制感情,克制慾望。
我想,在阿姨心中的烏托邦,恐怕是沒有任何藝術與文學的世界,恐怕也沒有文明。實際上社會的進步一直以來都是靠著「打破傳統」與「挑戰視野」來做到的。阿姨的烏托邦,就如同傅科所描述的「圓形監察所」(panopticon) ,用以調教規訓人類的思想與作為。實際上,「進步」概念本身也是一種規訓,美國著名的性別學家Jack Halberstam (原本是Judith Halberstam)的《失敗作為酷兒藝術》一書當中,有條有理地論述了「成功」與「失敗」二元傳統觀念與「異性戀規制」之間的千絲萬縷的共謀關係—「成功」這個概念實際上是輔佐「異性戀規制」的一個曠世發明。
從俗世價值而言,阿姨確實幸福快樂,美國生活遠勝鬼島台灣,女兒們都相當孝順優秀,姨丈也與她恩愛不已。我知道我不會有這樣的人生,但是我也很肯定自己的人生,或許會很艱辛,也可能最後還是得不到所有親戚的諒解,但是我就跟所有人一樣,還是期待著以後的幸福人生。
作為同性戀,我從來沒有選擇,即使是我選擇的,也沒有什麼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