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10 18:14:53→☆ 魅格格 ★←

中國性/別運動觀察:讓誰先平等起來?(2013.05.10)

作者:小燕

  1.

  遲遲沒有落筆,一是不知從何說起,二是怕看得不清,離得太近感受過多認知太淺。自2007年在珠海參加第一屆拉拉營以來,運動於我是不斷拓展性別平等意識和社會公正認知的過程,但同時它也不斷帶給我非常實在而巨大的困擾,這些困擾不是依靠理論或情懷就可以解答的。另一方面,運動本身也在快速的行進中,很多現象相伴而生又去向未明,我並不希望這些片段式的觀察有成為任何結論的可能,它們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根植於個人經驗和認知的局限。

  一直在想副標題是應該寫「拉拉運動」,還是「LGBT運動」,最後還是覺得應該用「性/別運動」——這個概念即使顯得大而無當但其實卻是準確的——事實上,這幾年來的情形證明,基於任何一種性/別身份的運動都不是單一而純粹的,每一面都不可避免地要與性別的其他面向糾纏,接受彼此的挑戰和驗證。

  2.

  參加同志運動以來,長期困擾我的一個重要概念是「策略」,我經常想問:目標的正當性是否能先驗地證明策略的正當性?運動中的大家都在埋頭趕路,有多少時候會停下來問問自己問問彼此:同志運動究竟是為了實現一種基於性和性別的社會公正,還是只是為了爭取一部分人的合法性——「同性婚姻合法化」或者「反對基於性傾向的歧視」是我們的終極目標嗎?會有多少人,走著走著就把階段性的策略當成了最終的目標?還有多少人在投身運動之後,從始至終都沒有意識到LGBT運動是性/別平等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又或者有多少時候,自以為立場堅定的我們,也會偷偷地認為,在面對一個性價比很高的策略時,可以暫時放棄一些原則?

  我剛參加同志運動的時候,有人跟我說「防艾」是同志運動的策略,儘管女同志因此被全面消聲;後來有人說「天生論」是有效的策略,因為人們更容易接受一種看來「不得不」的狀況;再後來他們開始塑造「積極正面」的好同志形象——為了讓更多人接受一種等同於社會精英的同志群體。

  我大概沒法否認這些「策略」在某些程度上是「有效」的,比如有效地提升了同志的社會可見度。但是究竟是誰被看見了,誰又因此被藏入更深的地方?這些策略都是可疑的,它們讓我感到很害怕,害怕自己隨時都可能會因為不符合策略的需求而被運動拋棄。

  身份政治開始顯得面目猙獰——當我們在迎合主流的認同,爭取某一種「身份」的合法性時,許多人,許多鮮活的個體,一個一個被削去了鼻子耳朵塞在這個身份裡,或者乾脆被扔了出去。這種重複本身就是權力壓迫得以延續的途徑之一。

  3.

  2011年12月7日,「美少女戰士拉拉」在新浪微博橫空出世,高舉「酷兒論」和「多元論」大旗,向中國同志運動中日漸主流的唯科學論和本質主義宣戰。「美少女戰士拉拉」的出現給中國同志運動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運動的核心意識形態在這裡出現了重大分歧,而同時這種分歧的顯現又帶著鮮明的性別特徵。所以,儘管「美少女」挑戰的是運動中「權威」和「主流」的出現,但是此次爭論還是被看作是拉拉運動者向男同志的一次抗議:抗議男同志運動對中國LGBT運動的全面代言。後來在與很多人的交談中,我發現這一事件被普遍簡化成了中國男女同志運動的一次對抗——我們必須看到女同志作為異見代表對運動所做的反思,在很大程度上的確是得益於「女性」和「性少數」的雙重邊緣立場,但是僅僅將這場論爭簡化成「性別之爭」卻無疑消解了它對於中國同志運動更為豐富的反思意義。

  去年6月在北京召開的「中國LGBT組織合作與發展論壇」成了美少女拉拉出現後運動界各種觀點的一次正面交鋒。這原本應當成為中國LGBT運動內一次有益的對話,是行進多年以後對於運動本質和願景的自清——或者我們並不能就此下結論說這樣的反思沒有發生,但是在會議發生的當下,令人震驚的是很多運動者「性別平等」意識的缺失。更可惜的是,這次會議的爭論焦點又再次被歸結為拉拉運動者對於男同志的指責,「女權拉拉」被想像成了掐著男同志脖子索要關注和平等的一群魔鬼。我記得大會的最後,拉拉運動者十夜裸露上身站在會場中間,身上寫著「你看見了嗎」、「你看不見」。我還是很高興現場除了「女權拉拉」,還有很多人表達了對十夜的支持和反思的願望;但也很難過地看到,不少男同志躲在會場外大叫「我暈奶」。當晚國內某著名同志網站在官方微博發言稱「向中國同志運動致哀」,彷彿是對那場歷時半年的觀念之爭的蓋棺定論——「女權拉拉」被認為應當為中國同志運動的「分裂」承擔最大的責任。

  我想所有當天參與論爭的「拉拉」都不會認同這只是一場性別之爭,我們所質疑的是,同志運動中開始出現具有壓迫性質的意識形態,我們擔心女性被代言,女權不被認可,擔心「好」的性驅逐「壞」的性,擔心LGBT運動變成「積極陽光正面的男同志」的賦權運動,擔心它失去了性/別平等的本質,而成為另一種性/別壓迫。作為處於性別和性傾向雙重邊緣的「拉拉」在這樣的反思中是具有優勢的,但是在運動中卻很尷尬。彷彿一開聲質疑和反抗,「女性」就成了原罪。

  那麼,擁抱女權會是拉拉運動的出路嗎?

  4.

  2012年12月,我在北京參加「中國年度十大性別事件」的評選。這一年性別人物獎的獲得者是一個被稱作「青年女權行動者」的群體,李麥子作為代表領了獎。從2012年年初開始,佔領男廁所、光頭姐抗議高校錄取性別歧視、「我可以騷,你不能擾」、裸身反家暴等女權行動層出不窮,有媒體因此將2012年稱為中國女權運動的元年。有一個不能避過的事實是,在這些行動者中,拉拉運動者是重要而活躍的力量。

  我記得2012年5月在蘇州參加CLA成員大會的時候,曾因當時大陸LGBT運動的內部爭論,而與王蘋討論起拉拉運動與女權運動結合的前景。台灣同運界活躍的拉拉運動者早年很多都是女權運動的中堅分子,可以說女權運動為台灣的同志運動輸出了很多的運動力量。但是嚴格來看,大陸並沒有誕生過有自覺意識且成規模的女權「運動」——大陸的情況是同志運動先於女權運動成長,所以王蘋覺得台灣的經驗未必能成為參考,反而很有可能在大陸會由拉拉來推動女權運動。

  其實我不想簡單地說在2012年的女權行動中,是由拉拉推動了中國女權運動的誕生。但是不得不承認的是,拉拉運動者們帶著更強的性別平等意識和社會運動自覺加入這些女權行動,在「運動」的形成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今年1月,我在上海的一次會議上遇到李麥子,我跟她分享了這樣的想法。當時麥子半開玩笑半緊張地跟我說,如果你發言的時候要說是拉拉在推動中國的女權行動,我就宣稱自己是異性戀。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這樣的說法很有可能會使她們流失許多運動力量。老實說,這個回答讓我有些吃驚,但也恰恰使我的擔憂變得更為焦灼。或者我應當更多次申明我是一個堅定的女權主義者,但是使我擔心的是,拉拉運動者就此淹沒在了女權運動中,或者說是女權運動中「拉拉」的主體性會缺失——這種缺失可能是出於策略考慮的主動放棄和被動遮蔽。

  後來我在會議上提出這些觀點的時候,馬上招致了「女權拉拉」們的反對,這些年輕而充滿幹勁的女孩子認為這兩種身份和運動是不矛盾的,她們並不會因為女權運動而放棄拉拉的訴求,只是目前並沒有更適合拉拉的運動場域。我還沒有來得及回應,會場上緊接著出現的聲音讓我和這兩個女孩兒都顯得很尷尬:一位與會的女權學者表示,「張揚這些女權的訴求非常好,但是不應當強調拉拉的身份,這樣會使公眾對女權產生誤解。而且這樣小眾的性是不應當過多強調的。」我想說的是,這恰是我所擔心的情況。

  前一陣看甯應斌總結台灣女權運動過程中「婦權派」和「性權派」的分離,女權運動在主流化的過程中,婦權得到更多公眾的認可和支持,而性權則被運動有意無意地忽略和邊緣化了。在去年的女權行動中,「反家暴」、「反就業性別歧視」、「反高考性別歧視」等行動獲得了廣泛的認可,但是像「我可以騷,你不能擾」這樣挑戰「性」觀念的行動卻廣受爭議——去年到今年我參加的幾個性別主題的會議都會因「騷/擾」行動而爆發激烈的爭論,爭論這樣的行動是否會「過分」。可是它到底對誰又是對什麼樣的規範而言是「過分」的呢?

  其實我想我的憂慮可能是過早和過度的,女權行動/運動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而畢竟我所認識的很多女權運動者本身亦具有極強的性/別平等意識。不過反思這種習慣,雖然並不見得總能解決問題,但還是需要不時地給自己提個醒,或者互相提個醒,以防邁開大步,就在自以為是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5.

  其實我想說的很簡單。

  第一,性/別平等是一個基本的立場,無論在什麼陣營,LGBT也好,女權也好,性權也好,這是合作與共生的基礎。投公眾所好,「讓一部分人先平等起來」,這是不是有效的策略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認為這是一個有害的運動理念。是這樣的理念創造出真正的壓迫和分離,是讓一部分人為另一部分人讓路,鞏固已有的、並形成新的既得利益。

  第二,運動的合作和結合是重要的,但是主體的差異性訴求也應當被時時強調。LGBT的訴求不同,女權的訴求和拉拉的訴求也不同,女性內部的訴求也不同。人是多面的,性別平等訴求也是多面的,沒有一種陣營是鐵板一塊。不存在一種普遍適用的女權,也不存在一種普遍適用的性權。(酷拉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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