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拉子的群體記憶:同性戀女作家邱妙津(圖)。(2012/11/03)
邱妙津
1997年,台灣同志社區第一次投票評選十大夢中情人。男同志組的第一名是剛剛拍完《春光乍洩》的梁朝偉,女同志組的第一名卻不是明星,而是一位年輕作家。就在兩年前,這個叫做邱妙津的作家在巴黎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時年26歲。
一
生活的戲劇性並沒有隨著生命終結而停止。邱妙津去世後四個月,她的第一部小說《鱷魚手記》獲得了時報文學獎推薦獎。她的遺稿被命名為《蒙馬特遺書》出版。這兩部作者僅有的長篇作品,很快成為了台灣同志文學的經典之作。此後,只要事涉邱妙津,總會成為不小的文壇風波。
因為太年輕,邱妙津還未來得及發展出複雜的人生故事:出生於1969年的台灣南部,成績優異,一路讀最好的學校——北一女、台大,短暫的工作經歷之後,赴法國繼續讀書。如果說她的人生有何特別之處,最顯著的特點在於她是一名女同性戀,在一個社會縫隙剛剛裂開,整體氛圍還相當壓抑的時代,絕望地掙扎於對女人的慾望和愛情。
在《鱷魚手記》中,邱妙津描寫了這種絕望的掙扎。這本書有很強的自傳色彩,寫的是「我」在1987-1991年間的大學生活,剛剛入學,「我」就碰到了高中學姐水伶,「她女性美的魅力無限膨脹,擊出重拳將我擊到擂台下。」兩人一起上課、寫信、相對哭哭啼啼,就像一對情侶。水伶對「我」也有好感,但「我」卻感到懼怕,出於這種懼怕,「我」不斷地把自己封閉起來,逃避、拒絕,最後搬家逃離了水伶。
英國電視劇《小不列顛》中一個男同性戀的口頭禪是「我是這鎮上唯一的同性戀」。事實上,不管他走到哪裡,到處都是(男)同性戀。在同志文化已經相當發達的21世紀的英國,這是一種反諷,但是這句「我是這鎮上(世上)唯一的同性戀」,卻是很多人的真實經驗,秘密、孤獨、恐懼,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不容於全世界的規範,懷著滿腔情慾,卻有可能是個「變態」。這種恐懼、壓抑、甚至羞恥,是早期同性戀社區的共同記憶,也是很長時間以來同志文學的寫作主題。邱妙津對台灣女同性戀影響極大,在書中「我」被取外號「拉子」,後來「拉子」在台灣成為女同性戀的代稱,大陸的「拉拉」也是由此而來。
需要指出,這一影響很大程度上發生在「文藝拉子」中間,邱妙津本人的精英特質和她的作品風格都決定了這一點。《鱷魚手記》儘管情感濃稠,但是並不追求流暢的敘事,相反,邱妙津運用很多情節斷裂、內心獨白等現代敘事技巧,並穿插「鱷魚」的寓言。鱷魚平時獨居,外出時要穿上人裝,「被人看穿自己是鱷魚」,是一個很大的危險。
鱷魚寓言豐富、詩化了邱妙津的書寫,使之突破了大學女生戀愛故事,增加了含混不定的闡釋空間。比較普遍的解釋是,鱷魚象徵了「同性戀」、尤其是T(中性化的女同性戀),在男女兩分的異性戀社會,無法被歸入任何一類,就像鱷魚一樣古怪,必須要隱藏自己,披上人裝,躲開異樣眼光。鱷魚面對的,就是人類社會對同性戀、對異類的恐懼。
二
台灣同志文學開始得很早,1970年代,白先勇、郭良蕙、玄小佛就有同性戀題材的作品問世,朱天心發表於1977年的《擊壤歌》,寫及中學女生之間超越友誼的情意,也被歸入此類。但這樣的描寫畢竟為數甚少,也沒有獲得文壇的重視,當時的台灣還在政治高壓之下,文壇發生的大事是影響深遠的「鄉土文學論戰」。
而到了1990年代,台灣已經「解嚴」,開放黨禁,實現集會結社、言論自由,人們在不同領域集結起來衝撞體制,爭取權益,工人運動、農民運動、環境運動、婦女運動……同志運動在1990年代起步,發展迅速,到2011年,台北同志大遊行有五萬人上街,被稱為「亞洲對同志最友善的城市」,誠品書店裡,以歌手張懸為封面拉拉雜誌《LEZS》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台北大街上到處可見中性的男女、成雙成對的拉拉,想到小說裡壓抑恐懼的年代,真是今夕何夕。
同志文學也儼然成為重要的文學潮流,作家、作品和研究者不斷湧現,學者紀大偉已經開始著手寫作《台灣同志文學史》,可見其潮流已盛且久。
就在《鱷魚手記》出版的1994年,朱天文的《荒人手記》出版,這部以男同性戀為主人公的小說獲得了第一屆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獲得百萬(台幣)獎金,擊敗的對手裡包括平路的《行道天涯》——一部描寫宋慶齡的歷史小說。1995年,陳雪第一部小說集《惡女書》問世,書中女同性戀、女雙性戀情慾的刻畫,為作者塑造了「壞女兒」的形象,和當時「情慾解放」思潮結合,也是當時的經典之作。
《蒙馬特遺書》中,「我」這樣介紹自己:「我是個藝術家,我所真正要完成的是去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我所要做的就是去體驗生命的深度,瞭解人及生活,並且在我藝術的學習和創作裡表達出這些」。「我常想到中文的未來,想到自己要創造中文新的生命內涵,那內涵是龐大的精神語言,是像鋼鐵一般堅硬純粹一摞又一摞的布。那內在的高度唯有我才達得到,那語言的璀璨色澤就在我內心,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把布織出來,織出來覆在中國人的精神上面的……」
「我」仍然為愛情痛苦,「我從十五歲起就對女人產生愛情,十八歲起就慾望女人的身體」。「同性戀」這一身份(以及隨之而生的壓抑、挫折)已經不再構成這部書的主題,可是,失去、傷害、憤怒,充斥了書信,伴隨著精神上的黑暗和崩潰,書中數次提到死亡,在第十二封信中,「是的,這次我決定自殺,並非難以生之痛苦,並非我不喜歡活著,相反地,我熱愛活著,不是為了要死,而是為了要生……」
在第一人稱敘事的小說中,特別要警惕,不能把主人公和作者混為一談,從文學的意義上,「我」絕對不是邱妙津,但是《蒙馬特遺書》中紛雜、狂亂的獨白,卻很難讓人不和作者最後的選擇產生聯想。「我」不停地分析自己,「向內注視」,注視到的已經是抑鬱症症狀,而邱妙津的專業正是心理學。
同輩作家、好友、同樣為抑鬱症所苦的駱以軍在邱妙津自殺後,寫了《遣悲懷》,在小說中和逝者進行生死對話。在一次採訪中,駱以軍回憶和邱妙津的對話,邱妙津說,人生應該停在最純潔的時候。抑鬱症、自殺似乎是他們這一代台灣作家的命運。駱以軍說,這批小說家的第一本小說都極其相似,都是一個孤獨的密室,一個瘋狂的神經質的人,因此有評論家把他們總結為「內向世代」,「這些瘋狂的實驗、扭曲、旋轉,對於自身經驗的無限細分,對腦力、靈魂的高度使用,是一種常人難以想像的、極度折磨的寫作實踐。」
剝除了女同性戀的身份(假如可以剝除),邱妙津是這樣一個勤奮、有野心的小說家,跳進自己內心的黑暗、在瘋狂邊緣打轉,並奮力誠實地表現這些黑暗和瘋狂。殘忍的是,這樣的才具,無論對作家的人生,還是作品,都難以為繼。誰若說寫作是療愈,那就是不瞭解這手術刀的鋒利。
三
有人怪罪邱妙津,台灣拉子之所以這麼憂鬱,都是邱妙津的影響。她的作品的確沉重,作品中呈現的也是令人畏懼的愛情,但這一影響無從驗證。憂鬱(以及與此類似的負面情緒),是所有還不被廣泛接受的同性戀、所有異類的疤痕。只要必須活在秘密、否定、隱藏之中,詛咒就不會停止。
紀大偉這樣評價《鱷魚手記》:「書中」若無其事「地」隨手「描寫女男同志的性行為性器官、女同志的Z慰、男同志試圖跟女同志Z愛的場面,幾乎是台灣文學的創舉。主人翁喜怒哀樂起伏不定,有時候用歡喜詼諧的正面討好朋友們,有時候卻又用陰沉悲傷的身影背對眾人。主人翁正面和背影交錯的形象,與其讓讀者覺得她虛偽,還不如說她讓人覺得率真——她都把生命的不堪黑暗面掏出來給讀者看了,怎麼可能不真誠呢?」
隨著更多同志文學作品的問世,用紀大偉的話來說,同性戀已經是「老梗」,不可能一有人站出來說「我是同性戀」,就立刻迎來關注——無論那是喝彩還是辱罵,那樣的時代即使不是已經過去,也必將會過去。《斷背山》中牛仔的愛情儘管受挫,但是影片卻獲得全世界的成功,壓抑、痛苦的情緒主調也必定將會成為「老梗」,那麼,以題材命名的同志文學,意義到底是什麼?如果邱妙津活到今天,她的小說主題會是什麼?
同性戀挑戰人們原本對愛、性、性別的理解,是毫無疑問的。成為同性戀,就是成為一個「不合格」的人。在一般人看來順理成章的事情,全部出了問題。除非屈服於社會、文化、家庭安排好的路徑,像一個「正常」男人/女人一樣打扮、行動、結婚生子,否則必須一切重來,自己摸索,在黑暗中重新去認識、定義世界,去探索身份、愛情、性、親密關係。對於一個有勇氣並有幸活下來的人來說,這是詛咒,也是一件禮物,它意味著困難,很有可能死在半路,死於生命的脆弱,但也意味著更有意義的生活。屈服於秩序,是大部分人的生活,但那又有何意義可言?對於世界來說,它也是一個禮物,意味著衝撞僵硬、乏味的異性戀體制,逼迫人們修正對於世界的看法。我們總是需要這樣的異端。
毫無疑問,就像工農兵文藝一度上下殿堂,任何題材的興衰都有時代性,不天然神聖也不天然低劣。重要的是,作家有沒有足夠的能力捕捉超越表象的心靈世界,建立獨屬自己的風格。
2012年9月,當年的「壞女兒」陳雪,出版了《人妻日記》。出版之後十分暢銷,評價卻不盡相同,有人認為,這本書給了同志們一個明亮、溫暖的生活想像,經歷了那麼久的陰暗壓抑,這可是華文文學中從未有過的,也有人認為,如果同性戀也主流了,變成愛情勵志學,如果和男女的愛情、婚姻一樣,壞女兒變成良家婦女,那它的革命意義又何在呢?
在我看來,那是漫長的台灣同志文學進程中,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反叛者把世界拆毀了,用生命來實踐情慾解放,無論男女,去除性別的界限,也破壞愛情的定義,盡量去嘗試,這個過程異常傷痛,最後有一天,她們終於要開始建立自己的世界,重建愛的法則。那個世界看上去明亮、溫暖,它和以前的世界看似相同,其實大大的改變和豐富了。更重要的是,那證明了她們在這個真實的人生,在傷痛和脆弱中勉力地活著,活下去。
「我夢想過最好的生活是,我有一個我愛她她也愛我的女人,然後我的時間純粹用於寫作和閱讀。」邱妙津在日記裡這樣寫道,至少這一點已經有人做到了。(作者:郭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