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12 20:17:12新雅
二姨(下)
(文續 《二姨(上)》)
晃眼一過數十載,我們家在我哥哥們和我都陸續大學畢業後,已經完全脫離貧困,父母也陸續都退休了。二姨與姨丈在那數十年中把生意傳給了三子,之後由於成衣業在新加坡走下坡,又加上經營上的問題,二姨家不再像過去那樣風光氣派了。二姨家從那棟我們兒時玩樂的雙排屋搬離了。姨丈往生後,二姨一家人又輾轉搬進了組屋。人去樓空的雙排屋過去除了有二姨與姨丈的笑聲,還有石獅子、圓形藤椅、大搖椅、一排排的工業縫紉機、長長的樓梯,還有會抓傷我的貓咪,都曾是我未上學前的美好回憶的一部分。長大後,我偶乘公車經過那雙排屋的舊址路段時,都還會不自覺地用眼睛尋找那對我很熟悉的,鑲在鐵閘門兩旁的小石獅子。
我們長大了,父母、二姨也老了。搬進組屋的二姨在白天除了女傭就無說話對象,因為表哥表嫂去上班、孫兒孫女則要上學。二姨偶爾會搭乘計程車到我家找我母親聊天。母親知道二姨寂寞而且開始生病,偶爾會與我父親一同搭公車去探望二姨。母親與二姨之間的裂縫在歲月嗖嗖的縫補中已經消失了,只留下相惜的親情。後來二姨再次搬家到更遠的地方,我母親不會自己去那兒了,就只能經常撥電話與姐姐聊天,勸她凡事想開些。而我們一家都會在春節的時候去給二姨拜年。
歲月催人老,二姨過了八十歲以後行動就更不便了,連下樓都辦不到了。少了與外界的接觸,她漸漸地糊塗了,會把自己女兒叫成我母親的名字。近兩年,她更是無法認得身邊的親人,也認不得我母親了。去年過年時去拜訪二姨,她還是只記得我母親的名字,卻不知道那熟悉的名字應該和哪張臉吻合。我很難想像,她內心的世界究竟變成了甚麼模樣?是否很寂寞?是否會害怕?面對著似乎很熟悉,卻又想不起來的兒孫們,她是否會感到沮喪?還是她真的已經沒有意識,只是每天重復著睡醒、被洗澡、被餵食、呆坐、昏睡等肢體動作?
母親在等待二哥來接她去為二姨弔喪的時候回憶起二姨年輕時的堅強,也還對二姨在日軍佔領星馬時的際遇對二姨感到憐惜。那時候外公已經被日本人拐走一去不回頭,外婆帶著未嫁的二姨、三姨、四姨、大舅、二舅、我母親與小舅幾人逃難。因為二姨已是亭亭玉立的妙齡少女,外婆聽聞了許多日軍拐走女人的事件後很怕二姨會遭遇不測,就帶著她分開躲著,其他的阿姨扮成男生與舅舅們另外躲避日軍。有一次,二姨避難的小村落廢棄的學校有零星日軍經過,不時對他們與其他戶躲藏的地方檢查一番。外婆謹慎地提醒其他人,日軍恐怕就要來抓人了,大家快逃去其他地方躲吧!眾人對她的話無動於衷,於是外婆要二姨回家,然後躲到屋後偏僻的草叢裡過夜。隔天就聽聞那個村校裡躲著的人被日軍殘殺了。二姨就這樣逃過了一結。還有另外一次,二姨與另一女子躲在山洞裡頭,躲避日軍用刺槍與長樹枝的搜索。母親說到這裡,哽咽了:「二姨那兩次,真的是死裡逃生,差點就沒了。」
母親說,二姨選了一個體恤子孫與親友的日子往生。今日是週日,遠住馬來西亞柔佛的親戚和本地的親戚都能趕在今日去弔喪。在子孫身邊辭世,又有眾親友守護靈堂,願二姨一路好走。
我不知道今夜我能否在睡夢中與二姨重溫一次逛老街的溫馨時刻。大馬路旁的那間陰暗樸實的店裡頭,二姨與母親會試用雙妹嚜的水粉。我仍然記得那精美盒子裡的胭脂和二姨手上水粉撲鼻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