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31 00:13:17夏樹

【相逢有書町】給這一輪太平盛世的雲遊曲

2001年的春天,一個瀟瀟雨歇的清新早晨,當門前的柏油路還黥面似地鋪飾著一張半濕半乾的雙色臉孔,當日出早安的鳥語還來不及凝聚成空氣中的浮游微粒,當夢的精靈還噓聲噤氣地指揮著每個人床頭的溫暖呼吸。我,一個都會女子,一個嗜好文學作品的現代讀者,擁有自己的想法宛若身披一襲笨重頹舊的甲冑盔衣,手中握筆似長槍指天劃地,座下磨蹭著木椅如瘦馬一匹,讀什麼像什麼地,出發到騎士之歌的不朽傑作《堂吉訶德》裡雲遊去了。

路途的開始,才讀沒幾個章節,閱讀幻想的底韻與戲謔人生的基調,立刻就輕響如吟唱雲遊之歌的我達達的馬蹄。昏了頭的堂吉訶德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他挑戰著現實世界一直加諸於他的平凡無聊,信心滿滿地癡迷在自己有情有味的理想情境。他腦袋裡有一個自我靈魂奔馳的國度,過日子那麼縱心所欲,更奇妙的是,他擁有跟別人都不一樣的信念而還能活得如此理直氣壯,如此本色自然。我想,文學作品中,再沒有任何人像跟他的侍從桑丘一樣,形象鮮明地分別象徵著「理想」與「現實」的兩種典型了。

我下了馬(離了座),解盔甲(闔上書),腦海裡無拘無束地想像自己躺在堂吉訶德把風車當成邪惡巨人的那一片綠茵原野上。極目微光中,轉動的風車前面,唐‧吉訶德和他的馬正準備衝向前去,展開一場單槍匹馬的無畏冒險。更遠處,襯為背景底色的清晨天空,正聚凝散蹀著一朵朵戲耍陽光的浮雲蒼狗。雲朵是個變幻莫測的天之驕子,我才想著那是遠古的山巒,一下子又湧浪堆雪成海潮的今岸。風,在我耳邊吹響了行雲流水的文字天籟,質樸自然的字腔音域,像原生的牧歌般,飄樂悠揚著浮世存有的不確定感與眼底世界的矛盾假象。風,是帶著我遊戲天空的一雙翅膀。

我出神地雲遊著,心裡漸漸地懂了,偉大的筆,總能在千百年之後還能概括承受著每個人的心靈版圖;真心誠意的小說,寫成以後見山見水地總有直指人類靈魂核心的萬鈞張力。20世紀的後幾年,我在時代巨人的末稍神經裡聽到一種大河漡漡的嗚咽,許多信念許多想法,分崩離析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亂石奔雲。可是,就在這又一個千禧年的天光雲影裡,我會希望人生於我,在柴米油鹽之外,在平平淡淡之餘,還能擁有堂吉訶德那看待世界的態度:認真地自我完成、戲耍地游於天地。一部《堂吉訶德》,不僅在世界文學史上,享有與《哈姆雷特》、《浮士德》同樣原創性的經典地位,那也是以本書傳世的西班牙大文豪賽萬提斯,留給這一輪太平盛世的雲遊曲,所吟所唱的,是生命的情調、靈魂的詩句、人生的哲理。

於是,我從賽萬提斯那風流雲散的戲謔天空下回過神來,上馬整裝,又是歸人又是過客地重新唱遊著書裡面的夢想傳奇。曾經,我是莊子《逍遙遊》裡摶扶搖直上大化乘風的北冥之鯤,是《西遊記》裡腳踩筋斗雲一翻十萬八千里卻逃不出如來佛手掌心的齊天大聖。在我的閱讀經驗裡,深戲中帶著虛實寓意、寂寞心魂的文學作品,常常能讓我卸下太過沈重、太著痕跡的個性包袱。就如同現在,那晨起的風之騎士,已經追上了白晝與光千年如一日的白駒過際。我身歷著堂吉訶德對小說幻想的閱讀迷障,惹出一大堆訕笑與愕然後,醞藏的熱情不曾被現實的黑暗所消蝕,又再度躍躍欲試地探索著人生的無限可能。我想,我已經被他說服了。

我相信,人活在一個自己所堅持的理想和外在世界強加過來的現實處境之中,面對的就是一連串對立、衝突、選擇與考驗。賽萬提斯的好處,就是用遊與戲的筆,一張一弛地,在活潑生動的故事對話裡,呈現生命有主有從、有情有理、有進有退的人我互動,讓讀者自行思考調整著堂吉訶德那不受羈縛的理想主義以及侍從桑丘的面面實際,且行險如夷地,給予單調睽離的理想與現實,一個較大的、自由的、寬容的和解空間。

所以,我必須從堂吉訶德的騎士之歌裡喚回自己遺忘的勇氣。馬匹、盔甲、長槍、公主、侍從,是我該有而不能輕棄的毅力、堅持、信念、理想與實際。人性在這本書裡,讓每個人讀出只屬於自己的「堂吉訶德式」的精神形象,內在的感情終將不斷湧現在得魚忘荃的閱讀水面上——瀟灑一回,自在來去,且吟一首風簷展書的狂想曲,且嘯一番停雲行路的心中語——賽萬提斯唱著:悠遊人生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要禁錮自己無限的生命力。唐‧吉訶德也如是唱著。我也是。在這個春天早上,這樣戲謔如活水清渠,而又能激起人心蕩漾餘波的自吟狂嘯,是我邊走邊唱,想把這一輪太平盛世的雲遊曲,既深沈又飛揚地擊壤於天地間的最大原因了。(2001/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