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19 21:40:46夏樹

眼淚

我是個很愛哭的人,尤其在晚上,心裡想到某個人、某件事,或看到哪一篇文章的敘述,忍不住的淚就任性地流下了臉頰。也不是真有什麼傷心的理由非哭不可。年紀還小時我就想過了,一個人一輩子要流的淚是跟上天講好的了,從出生那天哇哇哭起,一直要哭到一生終了所有的眼淚還夠了才了無虧欠天地。

那大概是一碗孟婆湯的量吧。忘得快的喝小小一碗水就打發了,今生作個乾淨的人,牽絆多、看不破的,要喝很多、很多的忘情水,一碗盡飲,孟婆湯慢慢、慢慢地,洗淨今生今世的所有,貪嗔痴慢疑,以淚化情。

活到現今,我以為,奈何橋上,我一定是喝下了很大一碗的孟婆湯,這才走過去的。

其他的人呢,上輩子喝了多少量的孟婆湯,換來這輩子注定要流下多少行的淚,我在自己哭過後的純淨片刻,總愛胡思亂想。

這其中,向田邦子的過去,她一輩子的眼淚流向誰,是我很想知道的。

向田邦子,日本的一位傳奇女作家,昭和時期以才女之名倍受讚賞,寫過許多的劇本、小說,散文,台灣文壇譽為「大和民族的張愛玲」,1929年生於東京,51歲獲得日本直木賞大獎,隔年於台灣,空難隕亡。

向田邦子的文字,乾乾淨淨,素直無華,兼具生活化與戲劇感,不經意的人生百態,在她筆下真實呈現,不著一個「淚」字,讀來卻讓人泛著淚光。她用為人子女的溫婉心腸寫童年記憶快樂或不快樂的時光;用深摯動人的心路體會,道盡俗世家庭的愛欲牽掛;用說故事的聲幻畫面,塗抹生命的過往經歷。收在《父親的道歉信》裡的一篇〈點心時間〉,向田邦子深沉涓滴,將人生的酸甜苦辣,咀嚼融化:

──我小時候性子很急,始終沒辦法將嘴裡的糖果含到完全融化,一下子就會被我咬碎吃掉。還記得如果含的是變色球,我會因為很想知道究竟變成什麼顏色而邊照鏡子邊含糖果。……不過在半年前,我經歷了一段住院生活。不知道是因為生病讓自己變得有耐性,還是因為已屆不惑之齡,有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可以將糖果含到最後了。總之這種既高興又寂寞的心情,真是複雜難陳。

「有一天」,向田邦子的散文,就是好在這忽然發現的,不早不晚的,有一天……。

那是極好的,貼近回憶錄的散文寫法,不論寫什麼,裡面都有故事可以一講再講。對一般人來說是瑣碎的日常片段,向田邦子拼拼拆拆,就成了比小說更具傳奇色彩的生命剪貼冊。〈父親的道歉信〉人人叫好,由玄關裡的龍蝦開始寫起,怎樣都沒想到,接下來牽引出來的,竟然是如此寬容含蓄的對待關係,人我父女明暗對照,哀矜勿喜。起文妙,收文好,向田邦子說故事的能力,讓人不自覺地著迷了。

她的一生,其實是悲情且蒼涼的。如果是我,遇到像〈父親的道歉信〉裡的委屈一定是一個人躲起來哭,儘管也不是什麼過不去的磨難,但我們的確要走到一定的年齡一個轉折,才會「有一天我忽然發現」,說來不慍不火好像從前從前我就知道這一天一定會來臨。

或許向田邦子是哭過的。她的感受性那麼強。在她離家以寫作為業生活顛倒的時候,她一定是既忠於自己的選擇又深深泫然於每日每夜的孤獨寂寞;在她陷入苦戀深藏情愛秘密始終無怨無悔的時候,她一定是堅持為愛付出又忍不住哭著祈求一個好夢;在她罹患乳癌身體出現病痛只能自己獨自面對的時候,她對未來一定擔心害怕卻笑著不讓人看到她哭紅了的眼。如果是我,眼淚,怎樣也忍不住的。

我相信她的眼淚,比我們一般人,都還要多得多。只是,向田邦子的每一篇文章,都寫在流淚以後,字裡行間,已看不見淚痕了。

眼淚有時是很珍貴的,像珠串,晶瑩滾熱,從靈魂深處湧現。眼淚也很美,只要不出聲不哀嚎,靜靜流下淚來是可憐復可愛的。但像我這樣,動不動就哭,來得急去得快,眼淚就變得太輕易了。情緒的起伏眼淚可以為證,好在,哭完以後,總能夠入眠,睡得非常安穩,我當自己一次一次,解去孟婆湯的餘毒。

有一天,當別人都以為我是不哭的,那我大概就可以寫出近似於向田邦子卻另有一番溫度氣味的文章了。(2008/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