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14 23:54:35Mina

《迷園》中父權和女權的角力-1

閱讀文本:李昂《迷園》

一、 前言

傳統的社會思想,要求女人的貞節,將許多枷鎖賦予在女性身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限制住女人的行動,「女子無才便是德」更剝奪了女人就學的權利,「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使得女人終其一生生活在父權的壓制底下,毫無自我。

經過多年男性為天的父權主義之後,女性的獨立意識抬頭,開始站出來為自己的權利發聲,極欲擺脫自古性別歧視的禁錮,使得職業婦女增多,許多婦女站出來,爭取自身權利,女權運動越來越發達,而強調女性為主的文學也開始蓬勃發展,如:沃爾斯考夫特(MaryWollstonecraft 1759-1797)的代表作《女權的辯護》(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 是女權理論上第一個里程碑。而傅瑞丹(Betty Friedan)的《女性迷思》 ( The Feminine Mystique)一書,也在1960年代的婦女運動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並激發日後女性主義研究的蓬勃發展。(顧燕翎、鄭至慧 1999,11)。

李昂則是近年來寫作大膽的女作家,邱貴芬眼中的李昂:「李昂和其他同世代女作家(如蔣曉雲、蕭麗紅、朱天心、袁瓊瓊、蘇偉貞等)有很大的不同,當其他女作家一開始以「閨閣派」文風見長,李昂卻是出手不凡,不留情面地撕破傳統女性書寫裡的浪漫愛情紗幕。」(邱貴芬 1998,92)。

李昂的小說揉合著作家所欲表現的意識型態,如:性反抗、政治嘲諷、女性主義、佛洛依德心理分析等等,也大大的反映了兩性之間的不平等,在《迷園》中所展現的女性情慾、女性書寫,經常為人所定義為「女性主義小說」,「在男性中心世界裡,女性社會及性意識的幽黯面」(王德威 1993,179)。但透過文本耙梳,試圖發現作家在書寫下,部分迎合、滿足了父權社會之下男性對女性情慾的宰制與窺伺心態。

《迷園》中還牽涉到政治、歷史、國族論述,探討殖民經驗對殖民地男女性別關係的影響,但這部分不是此文討論重點,此文討論重心放在《迷園》中父權與女權的消長,就文本探討在父權之下萌發的女權,是否能完全推翻父權,找回女性自主意識。
第二節開始將敘述《迷園》中父權的展現,透過兩條線索:父親與戀人,與小說中人物的互動,剖析文本中父權如何展現,以及主角朱影紅的戀父/失父情結和陽具崇拜心理,實非女性主義的表現。第三節將敘述《迷園》中女權的反擊,朱影紅對林西庚的主動追求、棄絕,最後保有菡園及林西庚的不舉,從耽溺情慾到找回自我,展現女性主義的自我主體意識。第四節、父權與女權的消長,就二、三所談,以及延伸討論作者書寫之下,朱影紅內心情欲迷與不迷的份量比重,男女權力的輕重對比,得出父權影響之下的強勢和女權顯現之弱勢。第五節、結論,總結前一、二、三、四點,得出作者書寫當時,二十世紀末的台灣社會,雖然女權勢力抬頭,卻仍然被男性霸權支配著,難以逃脫,反應父權的強力影響。


二、 《迷園》中父權的展現

《迷園》中父權的展現來自兩方面,一是來是女主角朱影紅的父親,另一則來自朱影紅的情人——林西庚。

(一)、不可侵犯的父親

父親形象在朱影紅心中是不可侵犯的,她對父親有著深切的愛,如:有次林西庚對朱影紅說:「我看你父親真是十足的敗家子,整天在園子裡亂出花樣,難怪家產都被他敗光……那有為了拍照,放火燒山,還差點把整個園子燒掉。」(李昂 2001,186)朱影紅的反應是「臉色立即陰沉下來」(李昂 2001,186),她不允許任何人批評她深愛的父親,林西庚只好無奈表示「我不同你爭,每次講到你父親,一句壞話都不能說。」(李昂 2001,186)。

文本中也敘述到,父親病後初癒(出獄)的日子,朱影紅常常在布滿灰塵的玻璃上寫下自己或是父親的名字,「『彥』字下面的三撇,過大的散置到字的最外邊,歪歪的往右下方一路斜斜的蔓延出去。」(李昂 2001,172),如此蔓延出去,實則也是蔓延到朱影紅心裡,使父親在她心中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
父親對朱影紅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從文本中就可看出來,文本所使用的敘述手法中,除朱影紅第一人稱的情慾獨白外,穿插著兒時與父親回憶的第三人稱敘述,以及父親寫給朱影紅的信件,顯示父權的影響無所不在。

父親有三個孩子,但透過父信的描述,父親最鍾愛的是唯一的小女兒——朱影紅,甚至把重建菡園、振興朱家的希望,寄託於朱影紅身上,而非兩個兒子,「綾子,我因而不免私心寄望於你……我最近不知怎的總有一個可笑的念頭,好像冥冥之中,我們朱家會在你的手中振興。」(李昂 2001,33),使得朱影紅必須承擔這個使命、期望,以及父親對她深切期許的寄託,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父權壓迫變相地加諸於女性呢?

由於父親深切的愛,朱影紅對於父親有著「戀父情結」 以及「失父恐懼」。「戀父情結」源於朱影紅從小就與父親關係十分親膩,文本敘述中也不斷呈現朱影紅對父親的戀慕和依賴,尤其是兒時和少女時代依戀特深,朱影紅隨時都在搜尋父親的身影,即便長成,這種對父親的追念仍一直存在朱影紅的心中。「失父恐懼」起源於兒時父親被抓的夢靨,朱影紅深怕父親一去不返,甚至將父親被捉的記憶與在學校見到老師被抓的景象疊和在一起,成為「牢不可破的記憶」,彷彿親眼看到父親被抓走時的面貌,「從瓶形博古漏窗,看到兩個士兵,穿著殘褪成土灰色的皺縮軍服,肩上荷著長槍,灰色沾污泥的綁腿有些已散落,架著父親從「菡樓」前走過。」(李昂 2001,57),但是事實上,就當時朱影紅所在的位置根本不可能看到父親被押送的經過;尤其在父親因病過世後,朱影紅甚至來不及見父親最後一面,她心心念念著,卻仍是抱憾,這種「失父」的傷痕印記,更是加深兒時留至今的傷痛。

(二)、至高無上的情人

朱影紅第一次認識林西庚,他們初次共舞時,朱影紅便心想:「我會願意同這高壯美麗的男人,到任何地方作任何事。」(李昂 2001,47)顯示情人在朱影紅心中,是有著至高無上地位的。

小說敘述中,朱影紅在在展現了女性柔媚、柔順的一面,林西庚第一次見到她時,便驚訝地說:「你好像生在……生在上個世紀……妳有那個時代的女性的那種安靜……那種傳統台灣女人的美德,像貞潔、柔順、有家教、乖巧……」(李昂 2001,48),也因為受困於迷亂的情慾中,朱影紅展現出戀愛中小女人的氣息,在戀愛初期,處處受到林西庚的支配,與林西庚在一起時,樂意作為他的聽眾,順從林西庚的命令:

我不是不曾戀愛過,卻是從來不曾,不曾有一個男人像林西庚……一切俱被安排、被決定,所需要的只是依賴、聽話並順從,少有、也無需有自己的想法,甚且,倦懶於作判斷與決定。
而要命的是我感到快樂,是的,真正的快樂。可以不用想、無需操心,世界自有人替代面對。屈從於一個所愛的男人,是一種怎樣無憂的、甜蜜的快樂,特別是這個男人如此具有能力,可以依賴、值得崇拜。(李昂 2001,84)

從文字敘述中明顯表現了委身於男性控制的朱影紅,陷入迷離、強烈戀愛中感到臣服、依賴的女性心裡。此時,林西庚像是她的「王」、她的一切,朱影紅因此迷失自我、受制於父權(林西庚)的宰制之下。從林西庚表現出來的種種特質,亦可看出傳統男性主導的優越感,他擁有龐大的事業與財產,強橫、自誇、果決、掌控欲強,帶朱影紅而言,林西庚代表來自父權的掌控。
在文中朱影紅的思索中,一步一步與妓女自我等同,學者彭小妍曾認為這是一種「墮落」(彭小妍 1995,82),這也象徵在情愛不平等權力中,總有一方一步步被「奴化」,也是在父權壓迫下,男性奴化、矮化了女性,根據李昂的描寫,朱影紅「自覺」此項過程,朱影紅對歡場女子由原本的不認同到有所感懷:

我們,那風塵女子、歌曲、以及我,我們作為一個女子,對情愛的渴求,為著或不同的緣由,被命定始終無法被真正的瞭解、懂得與珍惜,無從得到真心的回報,必然的只有被辜負。
既知曉命定要被遺棄,我們,那風塵女郎、那歌曲,以及我,便只有自己先行棄絕情愛,如此,歷經了含帶悔恨的無奈與愁怨,在自我棄絕的心冷意絕中,便有了那無止無盡的墮落與放縱,那頹廢中淒楚至極的怨懟與縱情。(李昂 2001,47)

不管是世家小姐亦或歡場女子,只因為同樣身為女性,不可避免地渴望情愛,但是內心卻清楚知曉,等待情愛的感覺與渴望,不會被男人們瞭解,只有必然地被辜負,也因此朱影紅對林西庚所展現的是一貫的「屈從」。
在朱影紅欲與林西庚分手的夜晚,她對他的屈從仍存在,林西庚使她跪下拜倒在他身前:

朱影紅無甚意識的在他的指引下做被要求的動作,心中仍充滿他即將離去的絕望空茫。倒是林西庚那般技巧嫻熟的打開自身衣物,露出身體適當部位而能衣著整齊的站著,他的熟練與適當裸露的方式,令朱影紅一陣驚心……迷惑與讚嘆使朱影紅低下頭,珍惜的注視手中所有。
「好大。」
她迷亂的說……
她原是蹲著,時間稍久她換轉姿勢,跪下正臨他的高度,那雙膝著地的跪姿加強他站立的雄踞氣勢,也引發出她一貫對他的屈服與屈從。(李昂 2001,87-88)

朱影紅在這裡展現了「陽具崇拜」 的心態,朱影紅馴服、屈從的姿態迎合林西庚雄踞氣勢的情形,代表了男性霸權君臨以及女性臣服的情況。在男性的主觀操控下,女性往往以遷就、馴服、討好的姿態登場,以滿足男性高高在上的虛榮感,例如之後朱影紅察覺到林西庚於分手夜半強迫的口交,「為著的也許並非如同她所懷想的愛與眷念,而無寧只是男性要占有的滿足與性的需要。」(李昂 2001,154)。

甚至後來,朱影紅重新與林西庚在一起,林西庚仍是父權專制、大男人的代表,對朱影紅不斷索求,朱影紅只有不斷迎合:

當林西庚得作重大決定、在最繁忙的時刻,也是他最激烈索求的時候。
他要求能二十四小時掌握朱影紅的行蹤。像他突發的創意,林西庚在各種奇特的時刻與地方要她。(李昂 2001,205)

從朱影紅懷孕,林西庚所展現的態度也可發現父權的專制與倨傲,他使情婦們懷孕,之後只提供物質上的照顧,孩子對他不是珍貴的天賜,也很少花時間陪小孩,還說:「小孩會認同一個成功的父親,只要我一天成功,小孩自然會跟我,他的媽媽想左右他也沒有用。」(李昂 2001,242),如此斷然地說,似乎孩子就是屬於父親擁有的資產,而母親,不過是個生產工具,剝奪女人的主體性,將女性給物化了。

(三)、父親與戀人形象重疊

在情慾故事開展的前期,朱影紅扮演著迷戀而失去自我的女人,藉由朱影紅的獨白及敘述交錯進行之下,我們不難發現父親及情人林西庚的畫面往往並置在一起,隨著情節的發展來呈現朱影紅的愉悅及苦痛。如評論者彭小妍指出「我們如果回溯朱影紅初期對林的迷戀,會發現這種迷戀和她對父親的愛戀有密切的聯繫」(彭小妍 1995,86)。

與林西庚熱戀時,朱影紅小女人般的百依百順,並將如此可以不用思考、全心依賴,毫無決定能力的「快樂」,與她的少女時期聯繫在一起:「不曾有一個男人像林西庚,恍若引導我走入往日時光,重回我的少女時期,一切俱被安排、被決定,所需要的只是依賴、聽話並順從,少有、也無需有自己的想法,甚且,倦懶於作判斷與決定。」(李昂 2001,84)。尚未成年的少女時光,決定權自然是落在監護人手中,一切具被安排,也不禁讓人聯想到朱父平日對朱影紅的教導,安排她進學校、台灣唸完書後該到日本或是美國留學。造就朱影紅倦懶於作判斷與決定的男人,是她的父親與她的戀人。

在朱影紅與林西庚分手的夜晚,朱影紅歷經失去情人的傷痛,此傷痕印記立即與兒時懼於失父的記憶連繫在一起;光是朱影紅站在二樓窗口極為想要再看林西庚一眼,與六歲的朱影紅站在二樓窗口極為想看見父親,卻只看到幢幢黑影、不見父親的情形,十分類似:

隨著即不再能見到父親的驚懼……這如許多年來總感到無法留住父親,只能任著他在眼前消逝的失落,這如許多年來糾結的傷痛……然後,另一個驚懼立即攫獲住朱影紅。
林西庚是已然離去,或者,還在圍牆外守候?(李昂 2001,92)

又如朱影紅與林西庚在洛杉磯的豪華箱型車內歡愛後,小說下段敘述立即連接到童稚的朱影紅與父親坐在新買的「面士」車裡;再一次朱影紅對林西庚的記憶與對父親的記憶相接,只不過在兒時記憶裡,朱影紅與父親相視而笑,面對林西庚,淚水卻是來到她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