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07 13:15:35decca

秘密 10 End



9.


突然地,我的腦子像是再清楚不過似的驅使自己「做些什麼」,雨聲
倏地轉為狂暴,我把喝完牛奶的空杯放到洗碗槽裡,把行李簡單收拾一番
,然後出門,搭上公車,前往南投。就像那時女友說要離開我,而我隨即
失了魂似的馬上奔去烏來;只是此次的心境不大相同,我知道我衝動,我
很久很久沒有如此衝動過,那時,失了魂奔去,散盡所有能夠擁有的情緒
之後歸來,然後性格便漸漸內縮成後來的自己,一切變的圓融,少了浪漫。
而此時,坐在大雨中的巴士,看著窗外風景由鱗比高樓逐漸變成無盡阡陌,
穿過了大橋,橋下的水越來越清澈。只是都蒙上了灰色的大雨,使心情始
終與開朗沾不上邊。


此次前去,我在追尋什麼?我知道這是激烈的非如此不可,是站在所
有理性累積之我的歷史之上的「激烈的衝動」。我在想,那年十月的初雪
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場夢?是我後來對小珍的愛慕,移植了夢裡的記憶,然
後說服自己和她去合歡山的那一次,遇到了初雪?那次的失蹤,我寧願只
是單純的因為她與阿德的分手引發的衝動,而與那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
或其被小珍轉化之象徵無關。


「我是否持續拒絕加諸於小珍的傷害的真相?」


畢業之後,我到一家小公司上班,也談了幾次戀愛,也分手了幾次,
卻沒有種真實的感覺。母親也失蹤了,我其實知道她只是和父親住在一起
而已,她會在傍晚時回家把家務事整理整理,然後再回到父親那裡。但我
卻告訴自己她也是跟著失蹤了。手機號碼換了,也不曾告訴她們。


「我是否持持續加諸於自己傷害?而枉顧事實上,父母早已為其犯下的
錯誤進行贖罪?」


當我抵達時已是深夜。不同於那次在烏來的川流人群,這裡是更加深絕
的森林,已是冬季,十一月底。我走著,腳步聲被森林吸納的乾乾淨淨,雨
未停,我撐著傘,不知何處去卻又似乎順從某種招換的往前走著。


也許我也犯了投射作用的毛病,假使說小珍眼眸深處藏著的是一隻負傷
的白鴿,那我的心裡暗角,則蟄伏著一頭憐憫的獸。我憐憫著自己,但卻又
拒絕痊癒。當錯誤的事情降臨在我的身上,我便開始憤怒,我把憤怒通通餵
給那頭野獸,築了一個巢穴讓牠躲藏起來,然後用看似歷經風霜後得到的平
靜來面對世界。我也許想著傷害小珍的人是我自己,如同我從不選擇寬恕傷
害我的父母一樣,我於是變成了亂倫而摧殘小珍的她的父親,最後消失的無
影無蹤,讓小珍連憤怒的對象也沒有。


那即是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開始愛慕小珍的原因?那晚,我輕柔的撫摸
著小珍的身體,親吻著她的臉頰,我突然感覺到我們最隱密的悲傷故事,連
結在一起,像無數網路上流傳的訊息,都link在同一個源頭。然後所有不同
人物時間地點發生的事情,都可以用獨特的傷害─傷痕之邏輯加以闡釋,到
最終,我們都成為了施暴者以及受害者。


那時,我和小珍歷經跋涉而深入殘破山區時,天已經黑了。我們先進駐
約定的旅社,等待和社團的其他人會合。但是沒有水電,到了晚上,一片漆
黑,我們心裡都怕,尤其是在那時的殘破而且死傷無數的地方,彷彿黑暗之
中,我們的四周都有鬼魂在竄流。我們在同一間房,點上蠟燭。我們心裡都
很沉重,小珍眼裡帶著淚,我們用很緩慢的速度聊著天。她說她很難過。她
說她的願望就是世界上的傷害能夠減少。尤其是那種「不可避免巨大的傷害」
。燭火之外是一片黑暗,惟獨微弱燭光中,泛著些許淚光的小珍的臉龐。大
概就是那時的她的眼眸,大概就是那時開始的吧。


如今,我就在那間民宿的門前,我敲敲門,沒有人應。再敲敲門,才有
人出來迎接,老闆娘問我怎麼這麼晚?我沒有回答她,只問她還有沒有空房?
她說有。


「現在遊客很少。」老闆娘說。

「其實我也考慮要收掉了。也許你就是我最後一個客人了。」


畢業典禮完時,阿德留給我一封信,他說,有一回,他和小珍去看電影,
電影最後,主角為了救出他的弱智而被強暴的妹妹,殺光了所有的歹徒。然
後,他的妹妹緩緩自房中爬出,她已被毒品所控制,完全不認識她的哥哥,
而向他索討毒品。然後,男主角用很哀戚至極的眼神看著他的妹妹,然後舉
起方才殺戮的槍,殺了她。阿德說小珍坐在他的旁邊,他明確的感覺到她對
電影產生了強烈的感知,他想說些什麼,可是不知該怎麼開頭。那一瞬間,
他開始發現,小珍是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他發現,他們是否真心相愛?
在其實對對方的心靈角落,知之甚少的情況下。


「那時我就知道了,你和小珍是同一個國度的人,你們的國度充滿著最
讓人難以接受的秘密,你們總是開著一個小小的密窗,不論你們承不承認,
你們都渴望著世界上有另外一個人來打開那扇密窗。」


阿德總是浪漫。有一回,他到我家,和我媽聊了起來。他不曾和我說,
但卻和我媽說了,他說他的父親經商經常出國,母親則熱衷於慈善事業,似
乎把他當作廣大的普世的慈悲心之中「一個小小的母子之情」。所以他可以
很自由,自由到比任何人都還要孤獨。他說,那部電影的最後,男主角也被
另外一人擊斃,他對電影沒有什麼感覺,除了最後男主角被擊斃之外,他說:
「我認為他之前那麼暴力是在逼迫他人殺了他自己,就是說他早就想假他人
之手而自殺了。」


我也看過那部電影,我只是覺得,那是一部悲傷至極的電影,其悲傷的
程度在所有法律與道德之上,所以殺人、暴力、污穢,都只是用以表達那個
「超越一切束縛」的悲傷罷了。


我躺在床上,閉著眼,想著阿德在最後的信裡說的話。


和阿德認識十幾年了吧!開始熟識卻是和前女友分手之後。也許自那之
後我變的過於內斂,過於封閉,以致於連帶著也看不清楚真正的阿德了吧。
又或者,我只是心裡有種悲劇英雄的優越感?所以從不認為,阿德有可能的
不快樂的事情,那些痛苦的事情,從來不會發生在阿德的身上。


也許其實他是悲傷的不是嗎?否則又怎聽的下我在他耳旁的嘮叨?


那麼,自那次和小珍與他擦肩而過的夜晚之後的再不相見,他很難過吧
....我也很難過。我竟然那時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我是怎麼了?自那次的
烏來歸來,我也把自己鎖在一個小小的盒子裡,然後告訴自己,任何的情感
都是傷害自己的利刃。愛情是,友情也是。


我感到很難過,多年好友,斷絕音訊,永不相見的如此簡單。

我的好友阿德......


這時,我感覺門外似乎有人站著。我下了床,穿上旅館的簡便拖鞋,前
去探視。


我打開房門,卻看到阿德就站在外面。

「阿明,你始終是我的好朋友,但是我知道你與小珍的世界因為過於耽
溺而容不下我,但我想告訴你,我並不耽溺,是因為我選擇另外一種表達悲
傷的方式。」


「是嗎?」我回答著。


電話突然響起,是老闆娘打來的,她問我是否要吃宵夜,她願意為我準
備一些。我摀住電話筒,問阿德是否要宵夜,但是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


掛上電話之後,我打開電視,新聞報導說,有個熱帶低氣壓在南方海面
成形,但距離甚遠,對台灣不構成威脅。是異象?還是又是時間之錯置?打
開房門,往櫃檯走去,整間民宿好像只有我一人投宿,櫃檯漆黑一片,無人
在場,老闆娘也不在。我想向其他人詢問,問現在是幾月?真有颱風?但尋
不著人。


再打開電視,卻全部斷訊了。




這時電話又饗起,老闆娘告訴我,有通我的電話,轉接給我。我接了,
一開始沒有聲音,後來有很微弱蒼老的聲音漸漸浮現,那是一個衰老的老頭
子似操台語腔的喃喃自語:「阿明啊!自己身體要緊,要顧嗄好啊!」我應
著他:「喂?是哪一位啊?」


「是我啊。」

「爸喔?」

「是啊!」

「喔,你自己身體也要好好顧啊!」


寒喧了幾句之後就掛斷了。我躺在床上,不發一語。




這時有人敲門,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阿明你在不在啊?」是熟悉的女孩的聲音,但我一時猜不出是誰。

我把門打開,是小珍。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當然知道,我們約好的啊!我們那時約好,畢業之後的第999天要再
重逢這裡的啊!我們那時各自捧著一簇雪發誓,要再來這裡看雪的,你忘記
了嗎?」

小珍的表情沒有異樣似的,原本我很驚訝,但不知怎的我卻有種全明白
了的感覺,即使我還不知道要怎麼解釋這一切。我平靜的對她說:


「我沒忘。」

我們便走到外頭,小珍把車鑰匙丟給我,「你開車吧!」

合歡山頂上竟然鋪上了醜陋的觀景台,甚至可以驅車直上。我們很難過。
我們把車停在山腰的台14甲,然後用步行的上去。這時雨已經停了。


黎明之前,天空是詭異的藍,有幾團很厚的雲層。


「小珍,我們應該把傷口貼合在一起,一起痊癒,癒合的疤將會從我身上
連接到妳的身上。」


突然天全亮了,可是沒有刺眼的陽光,而是很厚實的灰白的雲,壓住了整
座天空。


「小珍,我非如此不可,妳也非如此不可。」


有風吹起,自山谷吹向山頂,時而逆流,從山頂往山谷吹下。


「妳和我,都不應該再悲傷了。」



小珍說:

「你記得那年的初雪嗎?那場美麗的初雪。」

我說:

「我當然記得。」



「我也作過完全一樣的夢。」

「夢到一次又一次的,山谷中巧遇的初雪。」


這時,緩緩的,下起了雪,隨著風,像花瓣似的,一片,兩片的落下。

接著,漸漸大了起來,眼前小珍和我之間,潔白的雪逐漸佔據我們的視線。


小珍的聲音也混雜在風雪聲之中:


「後來,我知道了為什麼總是作那個夢。」

小珍手裡捧著一簇雪,她緩緩的看著我說:





「因為我們都把秘密永遠的沉澱,封蓋在潔白無暇完美的雪的下面。」



「而那是從來不會融化的雪。」











---End--- 07/15/2004 Milste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