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29 19:56:00

雪季

照片為箱根蘆之湖2003/文為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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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著城市遠去﹐窗外逐漸蒙上了飄忽不定的雲霧﹐褐色的農田一畦畦地擠在一塊兒告別﹐正當心思還擺盪在這個即將要離開的城市與飛機終會到達的城市之間時﹐座位正後方傳來的清脆嗓音打斷了思緒。

女孩的聲音聽來相當年輕﹐約莫二十出頭﹐她正一樁樁地估算著自己生命的價值。生命的價值? 是的﹐她這麼地說著﹐把航空公司、旅行社和信用卡的保險金加總起來﹐就是她生命的價值﹔或者說﹐是價格。

繫上安全帶的警示燈依然亮著﹐僅僅能由座位間的隙縫向後窺探﹐女孩擦著明顯比膚色深兩號的粉底﹐搭著藍色亮片眼影與閃著透明乳白色光輝的唇彩﹔在她繼續估算著她家裡的每個人將可以瓜分多少死亡保險金時﹐飛機終於停止顫動﹐飛入了平流層。

飛機降落在東京時,天空開始飄起雪。

細細碎碎的雪屑飄呀飄﹐在窗櫺上頭堆積成燦爛的冰花﹐隨著風的步伐而舞動著。東京的初雪下得正是時候﹐雖然沾在手心、髮梢、眉睫之際瞬間便融化成晶亮的小水珠﹐掛在漆黑的睫毛上倒像是新流行的亮片睫毛膏﹐在睫毛閃動之際﹐眼角餘光還可捕捉到水珠向外灑落晶瑩的虹彩﹔在走入旅店玄關之前﹐我特意放慢了腳步﹐讓冰冰涼的雪水淌在臉頰﹐路途中的困頓瞬時煙消雲散。

旅店的房間外有條長廊依著一排落地的玻璃窗﹐窗外是一個小公園。背負著行囊的雕像似乎躍躍欲動﹐雖然雪片已經覆蓋了頭臉﹐他往前奔馳的勢子仍未止息﹐也許這一時半刻被凡塵所牽絆住了﹐但那股離去的渴望永遠無休無盡。

和衣倚著長窗對窗而立﹐黯淡昏黃的燈光映著窗外密密的細雪﹐玻璃窗冰涼冰涼﹐呵出的熱氣造就一片白茫茫的迷霧﹐眼前的世界闃靜無聲﹐似乎天與地之間只剩下我獨自倚窗顧盼﹔長廊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老闆娘穿著和式木屐邁著小碎步闖入了這靜默的世界﹐她來邀請客人一同進餐。跟隨在她身後猶兀自回首張望﹐玻璃窗上的霧氣尚在﹐被溫熱的手指劃出了某種圖騰﹐是方才無意識地劃著劃著﹐劃出了心底深處無以名之的渴望。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還沒亮透﹐遍地的積雪把周遭的世界全給染成了銀白色﹐踩著濕漉漉的積雪﹐我啟程離開了這美其名為東京﹐其實很鄉下的小地方﹐搭上最早班的新幹線往北海道的方向出發。

其實是可以選擇搭機前往的﹐但是距離地面太過遙遠會令人聽不到土地的聲音﹐是的﹐土地的聲音﹔列車隨著地表起伏的喀拉震動﹐倏忽間掠過車身的呼嘯氣流﹐停留在車站時便當業者清脆的手搖鈴﹐途中小鄉鎮震耳的區域廣播﹐還有穿梭在漆黑隧道中耳畔的隆隆聲響....所以我很堅決地選擇了這比較折騰人的一路轉車﹐疲累的身軀終究是抵擋不了路旁變幻多端景致的勾引﹐由城市進入鄉間﹐蒼鬱的樹木自是不在話下﹐屋簷垂下如鐘乳石般的冰柱愈來愈頻密﹐偶爾還有村人不捨摘採的紅柿﹐點點地綴著黑白的大地﹐掛在枝椏間驚心動魄的橘紅即使已經枯黃﹐依然搶盡光彩﹔在或深或淺的色流中﹐來回撩動著旅人無處可以放置的心情。

北國刮起了暴風雪﹐在這場狂暴的大風雪當中﹐札幌的雪祭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著。坐了將近十三個鐘頭的車﹐我終於站在大通公園外看著雪雕的雛型。黑夜已經來臨﹐風雪慌亂地吹拂著﹐從四面八方襲來﹐張牙舞爪地吞噬了眼前所有的顏色﹐天與地的界線也給模糊了﹐由地面被捲起忙亂雜沓的雪片比錢塘江潮更洶湧澎湃﹐吞吐之間便令天地都顫抖了起來﹔結凍的路面不利步行﹐行人們步履蹣跚﹔冷冽的風雪湧入五官七竅﹐屏止了我的氣息﹔華麗的雪舞攫取了所有的思緒﹐一股股的棉雪在闃靜中舞得喧囂奪目﹐與夜風相互地咆嘯著、競逐著、迎合著﹔寒意開始席捲全身﹐自周身的細胞無孔不入地侵襲﹐喪失知覺的臉頰甚至毫無刺痛的感覺﹐我得脫下手套撫摸著耳朵、鼻頭與下巴才能確定五官都安安份份地待在原來的位置。

退入地鐵車站的入口處﹐隔著全自動的透明玻璃門﹐貪婪的視線卻仍舊捨不下這一幕波瀾壯闊屬於風與雪的嬉遊曲﹔雪祭的工作人員們正不眠不休地趕工﹐鋼筋鷹架與高大的木板上頭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巨大的雪塊紛紛由外地運來﹐怪手車與機械手臂正在粗雕著雛形﹐漫天漫地的風雪中﹐機械手臂的動作相當遲緩﹐這齣慢動作的黑白默片一直沒有停格﹐而到處可以看見倒數計時的雪人霓虹看板閃亮著﹕距離雪祭開幕還有六天。

下榻的溫泉旅館有個露天浴場﹐在冰天雪地中把自己赤身裸體地投入熱氣騰騰的溫泉中時﹐似乎還能夠聽到周身毛細孔無一不熨貼著發出那像夢囈般的讚嘆聲﹐人世間所有的色相皮囊此時此刻都已隱退﹐唯有那全身心都被統一了的寧定﹐格外地滋潤蘊藉﹔晶瑩剔透的水珠滑動在臂膀上﹐來回滾動著如同荷葉上的朝露﹐天空仍然還飄逸著狂亂飛舞的雪花﹐飛近了眼前便蒸騰為白茫茫的雲霧﹔遠處是一派的霜凋山林﹐月光映照著天地一片通明。

我的額頭開始淌著汗珠﹐包圍著身體的溫度正兀自拔著河﹐一半是低於零下的空氣﹐另一半是高於體溫的溫泉﹐掙扎拉扯著我的思緒﹐部分清明澄澈﹐部分混沌難明﹐還有部分在糾纏之間散落在外迷失了歸途。

站起身時眼前竟是一片黑暗﹐我搖晃的身體不支倒地﹐再度恢復視覺時只見到身前不遠處圍剿著浴池的積雪﹔時間在此刻相當難以估算﹐似乎只過了數秒鐘我的身體便恢復知覺﹐不致成為孤獨地橫陳在黑夜露天溫泉旁的獻祭﹔但又似一生已經全部從眼前一幕幕地跳躍過﹐輕巧地﹐無聲地﹐像是卓別林的老電影﹔唯一出現在腦海中的聲音只有莫名的﹐估算著保險金的年輕女聲﹐一樁樁地為我計算著生命的價格。

北國這場連綿數日的風雪終於息止了﹐我猶在北國流連不已。

漫步在港都城市小樽的運河邊﹐到處洋溢著屬於北歐的風情神韻﹐前幾日的風雪早已冰封了運河兩岸﹐一塊塊岩石砌成的倉庫也被改建為酒吧﹐教堂外觀鑲嵌著一面彩繪玻璃牆的又是另一間誘惑食慾的餐廳....帶著濃烈東洋味的歐洲風的小樽讓人遲遲不忍離去。

在離開小樽之前搭乘纜車登上天狗山﹐只是想從高處把這個小城市在心底仔細收藏﹔正前方海天交會之際飄出幾縷炊煙﹐亭亭裊裊地遊移著﹐說不上是山嵐或是浮雲﹐鋪陳在蜿蜒港灣與長空塊壘之間﹔待轉過頭去又是另外一種風情﹐無盡延伸的山脊平緩地起伏﹐原本不明顯的崚線覆蓋在白雪之下反倒頭角崢嶸﹐這一幅隨意揮灑的潑墨山水寥寥數筆就大開大閤地吞吐著天地﹐陽光映照著雪嶺閃爍著刺目的光芒﹐極目望去令人眼睛生疼﹔身旁蒼翠蔥籠的林木撫慰了我的眸子﹐運河潾潾的水波瀲灩著﹐我駐足在崖邊向它做著最後的告別。

在旅途中總會有一些城市像是在夢境中失落已久的故鄉﹐那裡的街景、建築早已多次在心頭自行描繪﹐再逐一細細搭建﹔好像在天地之間尋尋覓覓已久﹐終於找到前世漂泊旅程的終站﹐見到依稀徘徊著熟悉的身影﹐似乎這裡的一切早就烙印在生命的密碼當中﹐終其一生都如此倉皇失措地尋找著。

在之前無數個難眠的夜裡﹐那種埋伏在心靈深處的蠢動此刻終於找到了出口﹔躁進浮動的靈魂被細膩熨貼﹐一點一滴地被攤開撫平﹔而當初所努力逃離的﹐如今卻又緊緊揪動著我的血管......

是的﹐接下來是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