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302
第6封

記憶需要提醒和刺激, 否則會沉睡, 會輸給時間. 天天對你寫信, 我有如懸髮人, 這樣的刻意, 你就不會消失嗎? 或者正是發覺你時刻在消失中, 才需要用這麼悲傷的方式悼念你?
你真正存在過嗎? 沒想到我這麼快就有這種疑問. 我以為久遠久遠之後, 我什麼都沒做, 任由你靜靜躺在記憶中, 偶然翻閱, 那樣的你才會面目模糊, 只要我像此刻般用心紀念, 你是不會離開的.
但是, 你終究不是真的. 想著你時沒有聲音, 神態, 形狀, 顏色, 我甚至無法想像你雙眼凝視的表情. 你只活在文字中, 我只能像記住一本書一樣記著你. 對著你, 我是無眼, 無鼻, 無耳的全障人, 不能用感官感受你, 連最縹緲的氣味也無法捕捉, 我的哀淒連個名目也無. 最後我是不是會分不出這些情緒的真實性? 我悼念的是一個想像或一個人?
昨天提到的樹原來是櫻花樹. 今天外出, 發現滿山的櫻花樹葉都已逐漸轉黃,不獨我們園子的. 不能理解何以我竟沒認出, 往年竟全沒注意九月樹葉即開始變色. 園子裡的櫻花散植各處, 背景也不夠空闊, 感覺不到”無邊落木蕭蕭下”的蒼涼, 但以小見大, 若是滿山的黃葉在風中飄揚, 景致的蕭索想必不在話下.
櫻花是很奇特的花. 為什麼花開前整樹的葉子必須離樹, 花葉不能共存? 什麼樣的花如此霸道? 為什麼整樹花大開也感覺不到生命的璀璨, 反覺淒絕? 難怪櫻花之國的人那樣熱戀著櫻樹. 櫻有三絕: 葉, 花, 樹, 每種顏色和姿態都獨一無二, 每段時間的美都預言自己的孤清與死亡, 像愛情.
愛情無比蠻橫. 什麼感情都可遭逢不計代價的付出, 只有愛情一定要回報,即使不是等量的愛都好, 沒有一個人熱愛另一人而能慷慨宣佈: “只要他容許我的愛.” 愛是一場非常辛苦的角力, 情人在取與予間斤斤計較, 比最精細的商人更重得失, 然而又注定只敗不勝, 因為沒有比等待對方給予時更不尊貴, 喜愁全操在對方手中, 愛得愈深愈多吃的苦就愈多, 一個純情的人的愛情總是暗含悲哀, 就像櫻花, 那樣的絕對只能發生一次. 而愛情發生時排他性太強, 心裡除了對方, 容不下其他, 世界是美的, 也是不存在的, 因為住了一個他.
這當然是指相對的愛情, 暗戀, 單戀, 苦戀, 畸戀, 又另當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