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12 11:25:00書僮

【 為新詩把脈/高亦涵】-2

【為兩類新詩正名】

五四之後,聞一多,徐志摩等的一派詩人,早已看到新詩中沒有音韻的弱點,因此提倡新的格律規範。這應該是一個適中而正確的方向。既能掙脫舊詩詞的音律束縛,又能維持良好的音韻性於新詩之中。聞一多主張塑造屬於新詩的形式美和格律美,內容包括音樂美(音節)、繪畫美(詞藻)和建築美(節的勻稱、句的均齊)。我們不妨看看他們寫的新詩,或是那個時代的流行歌曲的歌詞,就可以得到很好的啟示。用這種方式寫詩詞,是結合自然和人工藝術的最佳途徑。這一點,和我個人極力提倡的新體詩詞,基本精神上是完全一致的。(請參閱本篇尾的附錄「詩詞賞析舉例」,及前此登載的「締造詩詞新生命」一文。)

很可惜的是,聞一多,徐志摩等人的詩風,後繼乏人,有韻新詩的作品,漸見稀少。原因之一是文壇上吹來強烈的歐風美雨,許多人趕時髦,學寫一些非中非西不倫不類的玩意,而忽略了真正適合中華漢字語文的音韻。原因之二是出現了一批過份濫用形式自由的現代詩派,用一清二白的字句,寫些詩意淺淡的東西,以霸道大量充斥市場的方式,譁眾取寵。原因之三是那時期的老詩人,有的死去,有的改行,繼起的人太少;而且有韻的新詩須要時間琢磨,不如自由派那樣容易創作,在數量上自然受到壓擠。

散文雖然也有天生的節奏,但是節奏微弱不明。在散文和有韻的新詩之間,便漸漸地形成一個既非詩又非散文的朦朧境地。在這朦朧之中,出現了一些「詩非詩,文非文」的東西,那就是近年來大家看不懂又莫衷一是的無韻新詩了。為了公平起見,我認為這些無韻的所謂新詩,應該統稱為「散文詩」。因為它們先天上只有微弱的節奏,又缺乏音韻的滋養,正是「中氣虛浮,脈象紊亂」。不過頂了個詩的帽子,其渾身上下,都是「散而文之」的味道。有趣的是,還有「戴著詩冠寫散文」的作者,硬要強說這種詩是「新詩」,「現代詩」,或「自由詩」,卻不肯承認或願用「散文詩」這名字。

其實,每一首詩,最重要的是詩意。如果沒有好的詩意,韻律再好,還是古人所謂的「廢詩」。只要有好的詩意,散文詩一定有它在詩壇上的地位。譬如余光中和洛夫,是讀過傳統詩詞的人,他們寫的散文詩都有很好的境界,意象清晰。看成散文,也是上乘之作 (余光中的散文比詩好,有韻新詩也不錯,可惜數量太少)。所以,大大方方地用散文詩這個名符其實的稱呼,並沒有任何不敬或折辱之意。此外,還可以用「新散文」這個名字,似乎更為恰切;因為散文詩的骨子裡面,原是散文加上一些「異於常規語言」的字句和分行手法而已。

綜上所述,新詩(泛指五四以後出現的非傳統詩詞)可分為兩類:一種是有音韻,節奏感明顯的「有韻新詩」;另一種是無韻而節奏感微弱不明的「散文詩」。很多“不喜歡新詩”的人,其實只是不喜歡那些“讓人看不懂”的散文詩,大家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而冤枉了有韻味的新詩。那些過份姑息寵溺散文詩的人們,也不該以偏為主,無理冷落或排擠型態相似但是有韻味的新詩。總而言之,散文詩因為缺乏音韻這個基本要素,可以叫作「自由詩」,但是絕對不能代表所有的「新詩」或「現代詩」。

【散文詩的試驗該修正了】

散文詩佔用了新詩之名,也逐漸把有韻新詩排擠成「靠邊站」,佔盡了許多便宜。這些真正的散文又名其為詩的作品,因為創作容易,現在大量佔據著報章雜誌的篇幅,漸成氾濫之勢。但是,這種作法,肯定不能為新詩建立起穩固的基礎。現代詩人之中,也不乏有識之士,例如名詩人夏菁先生,我們可以看看他說的話:「新詩的前途無量,但路程還很遙遠。從胡適的《嚐試集》到今天,我們只是踏出了第一步,用現代語言自由地創作而已。回溯對舊詩革新的初期,大多數用一清兩白的文句,意象欠新,詩質淺淡。其間亦有效法西方者,未成氣候。三十年代以後,受大環境影響,口號詩流行,甚多淪為政治及宣傳的工具。到了六、七十年代,受歐美流風所及,將詩陷入晦澀難解的泥淖。等到大家認同傳統,回歸中國,則已經浪拋了不少心血及筆墨。在這八十年間,真正成功的詩人和作品,真是鳳毛麟角;不要說千古絕唱,即使是放諸四海皆準的詩作也不多。我站在詩人的立場,也許自責太嚴,但我們不妨問問自己或周遭的朋友,對所謂新詩的「經典之作」,能記得起幾句?能否像李、杜的詩那樣,可以默記朗誦?顯然地,新詩的成功,尚待詩人們進一步的努力。」我要大聲鼓掌,這是何等真誠而有見地的話,值得欽佩。

音韻問題之外,新詩還有一個形式上的特點,那就是斷句分行。原則上,分行如果運用得宜,不但可以裝點詩歌的外在形式美,也能增強內部結構的特徵。如果能和音韻配合,更能發揮抑揚頓挫的有效作用。但是,有一個大原則,分行必需不影響句子的意境,不可以破壞其連貫性。傳統詩詞的音韻格律,經過千錘百鍊,分行早已成熟地包含在格律之中,而且不致影響意識的連貫性。新詩則不然,分行方法多從外國文學移植過來。很多作者根本不瞭解漢字和西洋語文的基本差異。要知漢語乃單音系統,一字一音,押韻必在句尾,而且可維持整齊的音調美感。西洋詩是複音系統,每句的字數不等於音節數,押韻只在行尾而不一定在句尾,所以句子太長時有跨行及換行押韻的辦法。可惜有些人一味地模仿西洋詩的語法,莫名其妙地故意亂用斷句,而且用得“不是地方”,造成嚴重的意境不連貫。其實新詩押口語化的新韻非常容易,早期的新詩作者如徐志摩,戴望舒等,都是知道用韻的。他們寫的是很好的有韻新詩,分行恰到好處,而且加強了詩的音韻之美。可惜晚近的一批散文詩作者,未能掌握住這個要點,卻故意的去玩分行斷句的把戲。常常把原來很好的一個句子,活生生地劈成幾段,弄得意思不能連貫。有人懷疑,是不是他們怕人家說連貫而不分行寫的太像散文,所以才故弄玄虛,硬是把一句分成數行,企圖以行數的空間來避免散文形態,爭取空洞無實的詩名。

散文詩何以會有目前近乎氾濫的趨勢,我覺得報章雜誌的一些年輕的編輯們也幫了他們很大的忙。現今媒體偏向用刺激性的東西來吸引讀者,常常刊登一些高度試驗性(或者美其名叫“前衛性”)的詩作,而把優雅的傳統詩詞擠出欄外 (也有人懷疑是否這些年輕的編輯們不懂傳統詩詞,無能力判別審稿,如果不是真的,豈不冤枉)。關於這一點,另一位現代名詩人非馬先生說得好:「一件藝術品含有太強烈的刺激性,同刺激性不足一樣,都會引起觀眾的反感與排斥。那些千篇一律、沒有絲毫詩味的口號式的所謂新詩,當然早該被摒棄淘汰 ,但詩人們一窩蜂趕著去寫那些高度試驗性、沒有多少人能看懂的詩,恐怕也不是什麼好現象。被大大敗壞了胃口的讀者們,一看到新詩便避之唯恐不及,哪裡還會去找什麼解讀的方法呢?這的確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真的,這種試驗性的東西,弄得有人望新詩而卻步,或是把所有這一類的詩逐出門外,這不僅是大家的損失,同時也殃及其他美好的詩詞。尤其受害最深的是有韻味的新詩。這樣有害無益的試驗已經做了幾十年,既然知道此路不通,報章雜誌和其他媒體也該好好考慮換一個方向了。

【對詩歌的品味】

前面說過,詩歌是藝術。幾乎所有的詩歌都是抒情的;所以無論作詩或讀詩,情之所繫,自然含有主觀意識。因此,若是遇到一位對某類詩歌有強烈偏愛的人,是很難去論定那種詩是好的或壞的。不同詩類的外表形式和內在結構,不能(也沒有必要)用簡單的邏輯去比較孰優孰劣。也可以說,各種詩歌的外形和內在,或許都有其特別的地方;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對詩歌的鑑賞品味能力,也自然因人而異。談到品味,這就牽涉到一般讀者的喜愛偏向、文化歷史背景、心理和 教養的問題。舉個簡單的例子:假如你在一個宴會的大廳裏遇到幾位漂亮的女孩,有的打扮新潮妖艷,頭髮染成五顏六色,露其臍又短其褲,滿口洋涇濱英語,舉止如張牙舞爪;有的則氣質高雅,人淡如菊,談吐大方,秀外慧中,端莊穩重;如果在座的男士都是受過教育有品味的知識份子,你說大家喜歡接近那一型的女孩呢?這時,突然來了位粗獷的「大哥型」人物,他說你們都喜歡那氣質高雅的,我偏喜歡那個新潮妖艷的,因為她簡單平白,沒有什麼話好多講的,我可以把她帶走,三上五去二,頃刻便可「擺平」。真的是什麼鍋子什麼蓋,所以平白的散文詩也會有人偏愛,就看這種讀者的品味和程度了。

這個例子只是說明,僅從個人的主觀立場來看,誰都有權去喜歡你自己偏愛的藝術。你也可以說,好詩不一定要押韻,流傳廣或是久遠,並不能作為詩的好壞標準。正如世上儘多估名釣譽之輩,名氣大的學者,學問不一定好。可是,我們也不能忘記,詩歌和人們的生活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一個時代的詩歌,會受到社會風氣和思想潮流的影響。反過來,好的詩歌也可以端正社會風氣而影響民心,是一種活的陶冶教育。如果沒有人去創作高雅的詩詞,大眾唱的都是些粗俗不堪的歌詞,這個社會的文化水平和民風品格也很難高尚到那裡去。尤其是現在工商掛帥,大家追求的是速成和驟富,利慾當道,秩序紊亂,我們見到“大哥”型的人物甚至比溫文儒雅的多。科技發展迅速,擴大了人類視覺和競爭名利的空間,卻縮小了內心裡面慧悟的領域。因此更需要有品味的歌詞去教化大眾,淨化格調,移風易俗。但是要創作有品味的歌詞,先要創作有音韻的詩歌。

世界上沒有唯一的絕對好壞,但是卻應該有客觀的藝術評審水準。詩詞本是藝術,應該用藝術眼光來品味。好的藝術精品,是需要用心血和時間精雕細琢出來的,不能粗製濫造。許多傳統詩人,為了一字一句,可以斟酌數日,廢寢忘食,到處尋求一字之師。一旦找到恰切的字眼,猶如畫龍點睛,會得到極高的心靈滿足。這種推敲工夫,也是作詩詞的至高樂趣。藝術的精妙之處,就是能「在限制中顯出高手 」(歌德語)。寫平白的散文詩,恐怕就短少這種耐心和精緻,自然也缺乏那種深度和樂趣。其實,作詩又不是趕造什麼工業產品,不需要急就章似的用失當的字眼去填補空行。我們讀傳統的好詩詞,通常需要反覆吟誦,細心咀嚼,才能「深解其中味」。所以有人說,詩詞可以練氣,對身心有益。反過來看,你可以注意一下周圍那些言語膚淺心浮氣噪,或者急功近利缺乏深度的朋友,試問有幾個是熟讀傳統詩詞而深解其中味的人?從對詩詞喜好的選擇,也多少可以看出這人的氣質和性情。好比你走進一家藝術品店,想買一件有品味能代表中國風格的藝術品送給外國朋友,一邊架子上擺的是大量粗製濫造的簡單工藝品,另一邊架子上是經過細心琢磨出來的高雅字畫雕刻古玩,如果你的眼光還夠水準的話,除開經濟能力的考慮外(幸好作詩詞不需要錢,也不需要用錢來衡量價值多少),你會選擇那一種呢?

報章雜誌和其他大眾媒體,肩負傳播文化的大任,更應該有客觀的藝術評審水準和品味能力。在散文詩漸趨氾濫的時候,編輯們真的必需趕緊正視這個嚴重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