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10 18:02:45饅頭 大師兄 徐祥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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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長長的哈達,九曲十八彎的雪水,從蒼綠和碧藍相接的地方,從天地的盡頭,飄過來,飄過來。黃河源頭的水呵,是從巴顏喀拉雪峰北麓的約古宗列渠流下來的。

掬起一捧雪水,透心涼。水裡漂浮著鵝黃色的水草,透明的小蝦在草葉間穿梭。水流從指間滑過,瞬間,消失了,另一股水流又滑過指間。二十三年前,雪水第一次滑過指間的感覺,依然,但水流已非當年。沒有峽谷,沒有堤壩,無遮無攔,雪水在無邊的草原上恣意流淌。看到黃河少女般的身影,才能理解為什麼後來她變得暴烈而狂放,劈開峽谷沖決堤壩,一瀉千里。無拘無束,自由奔放,原來是生來俱有的天性。

再一次讓清涼的水從指間流過,感受到悠長的歲月也這般流過去了。那時我和女友結伴第一次來到黃河源頭第一縣──瑪多,結識了草原門巴──潔華和他的丈夫。兩年後我隻身又一次來到這裡,就住在門巴的家裡。她從十八歲來到鄂陵湖邊,已經走過二十多年了。她來自太湖邊,卻能說一口藏語,白皙的臉頰上好像搽了兩團紫紅色的胭脂,那是在高原顴骨上毛細血管破裂後留下的永遠不能消褪的印記。見了江蘇老鄉,她有傾訴不完的話,我們躺在暖炕上一直說到半夜。她學會了騎馬,拾牛糞,到冰河邊鑿冰取冰塊煮水。她說到第一次進帳房接生,一邊看醫學手冊一邊幹,總算成功地接下了第一個尕娃。她的青春亮麗的外貌,引來一個領導的垂涎,三番五次地調戲她,暗示只要順從,可以把她調進縣裡。孤身一個太湖女,落進茫茫的大草原,住在鄂陵湖邊一排平房裡,每到夜間,只聽到遠處淒厲的狼嗥聲。一把藏刀,她日間藏在長靴裡,夜裡放在枕頭下,只要聽到那個無賴的腳步聲,她就從床上一跳而起,站到門後。那人用鐵拳敲響了門,她拔出藏刀,吼道:「你敢進來,一刀攮死你!」過了一會兒,她聽得腳步聲遠去了。

一次次,她用無畏和智慧,保衛了貞潔,維護了尊嚴。

「這裡是,強者,生存的地方。」雖然透出了吳儂軟語的口音,卻讓我感受到一股男子漢的氣勢。

她的故事很多很多。和她結為伴侶的老黃的故事也很多。我第二次去瑪多時,一個人住在縣招待所的平房裡,心跳很快,咚咚咚,自己都能聽見,翻來覆去睡不著。白天臉浮腫了,嘴唇發紫。潔華給我做了青椒炒牛肉,熬了紅豆大米粥,我一口也吃不下。老黃說,這是高原反應,讓我住在他家,他去招待所住。外面飄著雪颳著風,他不由分說,推開門,衝了出去。頭上光光的,連帽子也不戴。潔華佯作嗔怪地沖著他說:「英雄得很!」又轉向我:「零下幾十度,他也不戴。」「不怕凍著?」「不怕,他從來不感冒。他從年輕時就這樣。他第一次騎馬過黃河,冰面很滑,連馬一起摔倒了。帽子飛出去好遠,他也顧不得去撿,拉上馬走過冰河。從那天起,他就不戴帽子了。你說怪不?」

我記得他站在瑪多的山坡上指著無邊的草場問:「你看,我們瑪多美不美?」我點頭說:「美!」他笑得像個初到草原的少年。他的確永遠活在十七歲的夢想裡。他說,在浙江上中學時有從西北去招募支邊青年的機構,說青海需要人。他一想,青海,青青的海,多美呀,就報了名。從此,一個西湖邊的少年就改變了一生的命運。在他們有了一對可愛的兒女,在他快要退休的時候覺得常常腿疼,還照樣奔跑在草場上。後來疼痛愈來愈厲害,才去檢查,發現患了肺癌。他不得不離開草原,回到他的故鄉治病。他死在愛人的懷裡,安息在太湖邊。當冰涼的河水從指間流過時,我想起了他——我的朋友老黃,他的略帶江浙口音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

在我朋友眼裡,瑪多怎能不美?有千湖之稱的瑪多,海子像天上的星星。黃河在境內流程三百多公里,碧清的河水,在草原上游來游去,到了黃河第一橋才有了明顯的河床。這裡的羊兒數量多,個個肥壯。他當時已看到危機,力主把牧場圈起,分片放牧。在他走後的幾年裡,由於雪災和過度放牧,草場退化,老鼠橫行,在草地上打了幾億個洞,把草連根咬斷。他眼裡最美的草原變得千瘡百孔,死去的犛牛和羊兒,在草原上留下了駭人的屍骨。

進入二十一世紀,瑪多的變化,牽動著千萬關懷者的心,其中,也有我和潔華。草原沙化,草原鼠害,冰川後退,我們的瑪多草原,黃河源頭的草原,到底怎麼樣了?我搜尋資料,查看報導,想著,百聞不如一見,我要去。但那裡海拔4,300米,草原上超過4,500米,我能適應嗎?

我的朋友,潔華和老黃,一個退休回到太湖邊,一個已經離去,我孤身一人,到那裡舉目無親。但,這個念頭,折磨我有好久了。

我要試一試。你看,我不是安全地到了扎陵湖邊了嗎?到了老黃以為世界上最美的草原上。這裡的確有老鼠洞,草地被掘得浮了起來,草根被咬斷了,很快就會乾枯而死。我還看到一隻小老鼠鑽進洞裡,看到老鼠的天敵──老鷹在天上盤旋,看到高高的鐵架子豎立在草地上,上面頂著個鐵籠子,以引來更多的老鷹。牧民告訴我們,他們分片包了草場,往每個鼠洞裡投藥,用這樣的土辦法滅鼠。瑪多,曾被譽為羊兒最多,人均收入最高,在草場退化的時候,在四年多的時間裡,他們忍痛割捨了28.4萬頭羊和犛牛,縮小了草場,讓更多的草場得到休息。這正是當年老黃的主張,他提出了建立草庫侖,用土壘成圍欄,保護草場。那時被人指責為勞民傷財,而受到了批判。他如今在天上看到如此熱愛的大草原從千瘡百孔到漸漸復甦,該含淚而笑了吧!

沿著當年門巴和老黃馳馬飛奔的路線,我們驅車走過了大半個瑪多草原,一直來到扎陵湖邊的星宿海附近。彎月形的山坡下立著兩頂白色的帳篷,幾隻狗在玩耍。女主人打手勢,表示狗不會襲擊我們,我們才放心地走進帳篷。一掀開布簾,眼前一亮,大紅花布鋪成的篷頂,藍底紅花布圍成布圍子,放鍋碗的平台上鋪著翠綠花布,鐵爐上滾著奶茶。發亮的鋁合金架支撐著帳篷,橫杆上掛著小包、小木勺簍、提花毛巾等什物。一串從草地上剛採來的蘑菇,順著發亮的柱子倒掛下來。一個女孩坐在木凳看著小木箱上的酥油分離器,琥珀色的酥油從壺嘴裡流下來。

望著酥油快要流滿了那一只不鏽鋼盆,我突然想起了幾十年前初到扎陵湖邊的情景。不是同一個帳篷,也不是同一個牧民家,那是一頂灰黑色的犛牛帳篷,一個婦人彎著腰握住一根木杵,朝一個很深的木桶裡不停地搗著,雪白的奶汁在木桶裡飛濺。見到有人進了帳篷,婦人放下木杵,請我們喝奶茶。她一直彎著腰弓著背,起先,我還以為這是在客人面前的規矩。後來,她伸出青筋突起的手,用手勢告訴我們,她的手指伸不直,她的腰也伸不直。為什麼?她指著木桶,又指了指帳篷外的犛牛,我們才明白,她要擠奶、搗酥油、磨青稞,她幹了一輩子,她老了,她的背再也伸不直了。

眼前的女孩子,看著徐徐流下的酥油,一隻手掩住嘴,和阿媽相視而笑。她的阿爸和姊夫在看新買的手機,有什麼圖像吸引了他們的目光。帳篷裡她的小外甥躺在紅花布被褥裡睡得好香,地上有一個天藍色的娃娃車,等著他醒來可以到帳篷外的草地上轉悠。帳篷外有太陽能發電器,夜裡可以看電視。他們的皮膚發亮,臉頰飽滿,嘴角帶著微笑。

後來我們轉到扎陵湖邊的小鹽湖邊,捉到小海蝦,見一個尕娃騎著一匹棗紅馬兒從遠山飛馳而來,後面跟著一匹同色的馬駒。到了跟前,他用漢語問我們騎馬嗎,又邀我們去山坡下的帳篷作客。我們才弄清,他就是剛才我們去的那家牧民的小兒子,是去遠處放牧了。當我們轉回他家的帳篷時,他的阿媽和兩個姊姊都在帳篷外等著他歸來。茶爐上滾著醇香的奶茶,放進了新打出的酥油,那味道,隔著帳篷的布簾都聞到了。

離開那裡,回頭望去。滿山坡的羊兒,飄帶似的河水,潔白的帶有金色小鹿圖案的帳篷,嫋嫋的炊煙從帳篷頂上飄出來,一家人立在帳篷外等待著放牧歸來的尕娃。那情那景怎不令人羡慕,怎不令人心動。

草場退化,讓每一個關注黃河源頭生態的人心痛心焦,現在草原開始從災難中復甦,羊兒吃得滾瓜溜圓,犛牛吃得肥壯,肚子都耷拉到草地上了。藏族同胞吃的奶茶用的是犛牛奶,做的酥油也是取於犛牛奶。牠們吃的是天然的青草,喝的是從冰雪融化的水,一切都來自天然。結伴而行的是上海女友楊楊,她是第一次來到河源,像著了魔似的舉起相機狂拍,不時地歡呼。

雨後的草原上蘑菇一圈一圈地冒出來,彷彿能聽到嚓嚓的聲響。我們採了許多蘑菇,一個個圓溜溜的,泛著琥珀色。拿到小飯館裡,用水沖掉上面沾的泥巴和草葉,立刻就可以下鍋。蘑菇燉魚湯、蘑菇炒羊肉、蘑菇燒豆腐,哪一道不是美味呢?每一次都是把蘑菇吃得精光才罷休。哪裡,吃完了還不罷休,要把盤子裡的蘑菇汁全吃盡了,還眼巴巴地看著盤子,希望再來一盤滿滿的才好。這裡的蘑菇,我叫它琥珀珠,因為它長得實在太好看了。淡黃色小傘上有不規則的花紋,好像天然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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