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11 21:05:03饅頭 大師兄 徐祥盛

人 文學

今日文選戀人們
人文薈萃黃昏的煮飯花
佩特林山
愛戀到天涯 之1》愛的競技

 今日文選

戀人們
張耀仁/聯合報

我們共同經歷的從前,一場深植於心的記憶,它們成為「正常情感」的反面:陰暗、神祕、偷偷摸摸,彷彿一次課堂裡傳閱的紙條,抑或翻閱相簿時突然跌落的一疊大頭貼⋯⋯

而今,妳們全住在同一個房間裡:挨擠,悶熱,額角大塊大塊冒汗,似乎稍一撩撥,五官就要這麼消失得無影無蹤,嘩啦嘩啦全流淌至腳下那一凹凸不平的地磚上。

妳們住的那個房間,而今變成一具宛若娃娃屋的建築,袖珍玲瓏,端在掌心從窗口望進去:或纖瘦或豐腴;或長髮或短髮──出其不意,妳們全回過頭來望著我,面無表情扯了我一把睫毛!

妳們說:你這個爛人,怎麼可能記得我們?

是啊,我怎麼還記得妳們?但我反問自己:為什麼我必然忘記妳們?那些始終糅雜了汗漬的床鋪、手機裡私密的簡訊、講電話時掩嘴竊笑的低語;或者一次出遊時不確定的牽手、咖啡館裡耗掉一個又一個「偷來的時光」──那些,只有我們能夠知道的親愛,我說,親愛──冷不防,一枚髮夾扔了過來,又一條項鍊,再一隻泰迪熊:仔細看,似乎是往昔我送給妳們的情人節禮物或生日祝福?

妳們紛紛睜大了眼:你再說、你再說?你這個騙子!騙子!

對,負心漢。說謊者。背叛。甚至是──偷情的人

從那一刻起,我們失去聯絡,變成不相問聞的陌生人。從那一刻起,日久年深的這個午後,陽光豔豔,只剩下我獨自坐在這裡目睹王家衛從《阿飛正傳》乃至《2046》,那些跌跌撞撞灰了面目黯了眼神的男男女女──我突然記起妳們,或者說:「我們」──我們共同經歷的從前,一場深植於心的記憶,它們成為「正常情感」的反面:陰暗、神祕、偷偷摸摸,彷彿一次課堂裡傳閱的紙條,抑或翻閱相簿時突然跌落的一疊大頭貼:照片裡的人影褪盡顏色,成為無論如何也看不清的美感。

朦朧之美。

也就是隔著這麼一層,記憶自行變造與衍生,抽長成我們意想不到的模樣。所以,我戮力追索妳們,試圖尋找任何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不幸的是,太多太多的經驗法則告訴我們:

別忘了銷毀證據(比如電影票根、E-mail);

別忘了曾經說過的謊(比如「昨天我們去動物園考察『如何拓展人際關係』」);

最關鍵的,千萬要記得送花給「正牌戀人」(情人:「老實說,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負心漢:「哪有?我只是覺得妳今天好美,美得像一叢滿天星!」)

凡此種種,不見天日的結果,我和妳們,我們最終變成毫無面貌的,隱身於括弧之中的,(戀人)。

(戀人)

「戀人愛上的是愛情,而非情侶。」──羅蘭.巴特,《戀人絮語》

(戀人)

「對你我依然忠貞,亦不忠貞,皆付愛意裡。」──漢娜.鄂蘭,〈致海德格書〉

(戀人)

「天天都說我愛妳,天天都不相信我愛妳。」──柴文門,《東京愛情故事》

儘管如斯神祕(並且無道德),終究有什麼還是被存留了下來。比方說,最初在網路上認識的F當時是一位研究生,人在上海進行田野調查,捎來的信裡這麼寫著:「這樣好嗎?我沒得思鄉病,對於家中的貓也無太嚴重的掛念,反而是你的文字,讓我患得患失了起來……」是的,「文字」──作為網路介面逐漸退位的溝通載體──究竟是哪一段觸動了F的情感呢?我拚了命地回想,終究只能拿著一張微微泛黃的信紙發獃。彼時,我們天天透過手機互傳簡訊,而今它們全然無蹤,宛如F久違的面貌無從想像,徒留信裡端正的字句等待我去解開謎團。

還有L,拍沙龍照時認識的程式設計師,沒有實際的隻字片語,只記得分別的最後一晚,她蜷縮於床鋪一角,單薄的肩頸一顫一顫: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屋外飄進毛毛雨,我枕著手仰躺著,任由雨水一點一滴匯流在我臉上,慌亂中,思索著該如何安慰她。明明是炎熱的七月天,我居然忍不住發抖,心底吶喊著:是啊,怎麼辦、怎麼辦?如何面對那個仍在家裡等我回去的

(「別說了,就算在一起,我們也不會幸福的。」)

(「那你幹嘛還要碰我?你為什麼還要來煩我?」)

(……)

至於S,長髮飄逸的英文老師,菸不離手,課餘從事小說創作,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經常討論《百年孤寂》究竟是一部魔幻寫實,抑或現代主義鉅構?當時候,雙方各自有各自的戀人,皆處於浮動而失焦的關係狀態。因此有那麼一天,收到她男友發送的E-mail時,令我震動不已,好比被石頭打到牙齒,久久無法言語──男人於信中信誓旦旦表示:經過此一事件後,他將更加珍惜他與S的緣分……我一面讀,一面感到羞愧無比,彷彿世界末日,白晝以全部的力量重壓下來,直到再度和她擁抱與親吻──

過於敗德的時刻。

人皆唾之的時刻。

各式各樣指責被允許加諸於我們身上的時刻。

這一刻,我甚至懺悔著,當時我是否真正「愛著」妳們?和妳們相愛的確切理由是什麼?劈腿是道德還是法律問題?我困惑不已,電視螢幕上出現那一男明星艱困地說:「我犯了一個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又或者,那一以豔麗著稱的女演員:「請他承認這個孩子!」

這是最大的錯誤示範。

這是罪。

這是無可避免的後現代風情。

從膽怯到理直氣壯,從羞愧乃至於無動於衷,漸漸地,感情偷渡成為我們刺激生命的一部分──或者這麼說,我正在歧出的旅途之上,經歷一場又一場瞬逝的風景,風景裡有所謂的「真實」,而非捏造的書寫(我相信,妳們一定會再把髮夾扔過來),可以明明白白表達「沒有愛,卻依舊膩在一起的關係其實只是一種習慣」──「習慣」,比方沉默的時刻、親吻的姿態、減肥時該少量多餐或多量少餐?「習慣」變成愛情裡根深柢固的植物,我們卻如斯懦弱,深怕一旦出走,手中握有的花朵即將迅速衰敗,而我們早已不復年輕。

所以,在往後的日子裡,我們的心緒變得如斯堅韌,自以為理解世故、理解愛;我們懷抱著諸多理由,以便忘卻那些背地裡小指頭勾著小指頭的罪惡,以便感受「愛」──儘管,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始終不懂愛。我們始終不懂愛,卻如此需要愛。

幾年之後,我輾轉聽見妳們的消息:F辭去了雜誌編輯,再度進入學院攻讀博士;L在一家網路公司擔任不大不小的主管,每天臉色都像台灣龍捲風;S照樣菸不離手,繼續在課堂上帶領孩子們念「How are you?(好啊,油)」或者「Are you thirsty?(啊,油澀死你)」──獨獨未嘗聽說,妳們的感情發生了任何進展?一如妳們的面貌仍舊凝塑於記憶的定格之中:青春,瑩澈,圓潤,那使得我激動地揣度著,在時光被拉了這麼長之後,妳們是否還記得彼時的承諾?是否會在某個生命的關口,突然想起我們一同經歷的午後:行過涼蔭時的南風徐徐,以及動輒嬉鬧親吻擁抱的肆無忌憚?

青春之大無畏。愛情之大無畏。(偷情之大無畏?)

只有那麼一次,和X在台北東區偶遇,那是周末人潮群擠的捷運車廂底,她輕聲喚我:「老師。」

老師。我詫異著,她如何能夠立刻認出我來?並且錯愕眼前這個短髮大眼、瓜子臉的女孩,怎麼還像從前的模樣,怎麼一點也不顯老?

(然而,時間已經過了那麼久了,不是?)

「會嗎?」她說:「老師,您的記性從來就不太好哩。」當她說出「您」的瞬剎,嘴角帶著禮貌性的微笑,彷彿我們從來就只是師生關係,而非一對(戀人)。

我問她:「最近好嗎?」話剛出口,空氣便乾澀了起來,似乎越急於打破沉默,反而令彼此陷入更為尷尬的無言以對。

所幸還是她先說起,現在已經有了一位論及婚嫁的男友囉,自從遇到對方之後,才真正瞭解什麼是愛,也填補了內心對於愛的空洞,「不會再隨隨便便就被騙了!」她意有所指地這麼笑著──從前,她就是個有虎牙的女孩,現在嘴角這麼一揚,更顯露出屬於小女人式的稚氣,不由墜入和她併肩走過校園長廊的午後時光,以及許許多多個以「研究」為名,實則在她租賃來的小套房裡,任由陽光一格一格灰淡下去的百無聊賴。

那時候,永遠之於我們,是何其輕易的字眼。

她輕輕地笑了:老師現在的女朋友還是之前那一個嗎?我搖搖頭,對於已經維持了好長一段的感情空窗期,不知從何說起。她又露出虎牙,束收笑容:「不付出真心的人,恐怕要孤獨一輩子唷。」然後,臨下車前,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只是反覆琢磨她的話語(所以說,我註定要孤獨一輩子嗎)──霎時間,場景流轉遞嬗,那些迅速倒帶的過往如潮水洶湧,幾乎將人滅頂,我便這麼載沉載浮地揮舞著雙手,猶不死心地亟欲辯解: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我的真心在這裡啊!我的真心──然而,一低頭,卻發現自己手中仍不肯捨棄,緊緊抓住的那幢迷你小屋,屋裡挨擠著妳們,妳們全貼附於窗櫺上,表情扭曲地叫喊些什麼?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妳們奮力拍打著那扇暗色的玻璃窗,幾乎要破牆而出的姿態──

(騙子!)

(你打算怎麼負責?)

(你不要只會說:怎麼這樣?怎麼可能?怎麼辦?)

我想起那樣久遠的從前,也許早在父母親分開的那一時刻,我的情感就已經停止成長了。一如從小常常嚷著要帶我們去尋找「新媽媽」的父親,許多年後,他口齒不清地對我和弟弟說:「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就不能多替我想想呢?」父親變成了孩子,他的眼眸流動著童騃,然而臥室裡那張懸掛於床頭的婚紗照卻那樣肅穆,照片裡的母親甚至還記得父親外遇之前,信誓旦旦的承諾──

然後,我怔怔望著妳們:越來越形縮小、越形童真的身影──我同樣望著自己,越來越纖瘦、越來越低矮的腳心及手臂──我終究對著那個房間裡的妳們,默默地流下淚來。

(也許,你們根本不屑、也不需要我的眼淚)

(也許,我真是個爛人)

(我還能去愛嗎?)

然後,我鬆開手,在最終的旅程來臨之前,試著遺忘什麼,記住什麼。

記住,□。


 人文薈萃

黃昏的煮飯花
方梓/聯合報
黃昏和女兒散步,沿著往苗圃的路,女兒抱怨路旁樹籬上的牽牛花像不高興的老人癟著嘴;黃昏的牽牛花全收攏起來,縮皺一團的花朵確實像一張乾癟不愉快的嘴。

「怎麼沒有一朵開的呢?」有些不甘心,女兒仔細端詳樹籬上的牽牛花,想發現有無開放的花。

「牽牛花又叫朝顏,當然是早上開。」日本人叫牽牛花為朝顏。

「那阿嬤早上看到的一定是盛開的牽牛花,真幸福。」

...... 


佩特林山
張文菁/聯合報
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書中,女主角特麗莎爬上佩特林山,惶惶不安地看著幾位劊子手,他們為尋死的人提供服務。特麗莎躊躇徘徊,終於選好一棵開著花的栗樹,做為自己最後的歸宿,槍決前的最後一刻,特麗莎緊張地喊著:「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終於全身而退。

躺上手術台,全身麻醉的前一刻,腦海突然浮現這段情節,湧上性命攸關的恐懼,只是同意書早 ...... 


愛戀到天涯 之1》愛的競技
路寒袖/詩/聯合報
站在斷裂的歷史上
我的愛無畏的
與時間競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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