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然歸去悼瓊瑤──傳唱一甲子的純愛傳奇終成絕響 ◎蔡國榮
瓊瑤與平鑫濤夫婦。(中國時報資料照片)
瓊瑤小說創作多達六十五本,曾舉辦創作展。(中國時報資料照片)
林青霞和秦漢曾演出多部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圖為《雁兒在林梢》及《我是一片雲》。(中國時報資料照片)
林青霞和秦漢曾演出多部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圖為《雁兒在林梢》及《我是一片雲》。(中國時報資料照片)
瓊瑤電視劇《還珠格格》攻頂巔峰,制霸時間長達廿多年。(中國時報資料照片)
瓊瑤電影在1983年《昨夜之燈》後宣布退場,還刊登啟事。(蔡國榮提供)
驚聞瓊瑤輕生,不禁悵然久久,就一般世俗觀念,她的一生夢想與理想合一,事業與愛情兩得意,可謂福慧雙修,已經極矣盡矣。為什麼還要選擇這麼激烈的方式了結生命?境遇不如她的大多數人,又該如何自處?
我因新聞工作和平鑫濤、瓊瑤夫婦偶有過從,並沒有私交,談不上深刻瞭解。記得初次與平鑫濤談話,是在中視舉辦的餐宴上,我對鄰座的他說,很喜歡皇冠出版,高陽著作的《慈禧全傳》,曾經買了全套來讀,可惜被朋友借去其中一冊《母子君臣》沒還,這其實是酬酢哏而已,豈料第二天我辦公桌上就躺著一本他遣快遞送來的《母子君臣》,可見他處事之細膩了。
另外他所製作的瓊瑤系列電視劇,難免不時會遭受到電視台有理無理的責難,聽說他都概括承受,回家只對瓊瑤報喜不報憂,還交代相關人等不得透露會議內容,免得影響瓊瑤的情緒。
還記得我妻張瑞齡曾為《一簾幽夢》編劇,經平鑫濤引介與瓊瑤見面,在進入可園那一剎那,他有點赧然的說:請妳等一下不要稱呼阿姨,她喜歡人家叫瓊瑤姊。這些處處細膩就完全體現出他愛妻之情是如何殷切了。
■哲人日已遠 幾度夕陽紅
愛情是瓊瑤畢生寫作的要旨,而她的真實人生,也如同筆下的男女主角歷經坎坷後獲得了真愛。更難得平鑫濤同時也是她的事業伙伴,相互成就對方。兩人與當年出版小說的皇冠雜誌、拍電影的火鳥、巨星公司、製作電視劇的怡人、可人公司,在閱聽大眾心目中業已融為一體,發揮極強的社會影響力,也累積了大量財富。
他倆婚外戀八年,結婚四十年,平鑫濤晚年失智、中風以致辭世,曾帶給瓊瑤很大的打擊。近來可園拆除重建,她離開夫妻倆的愛情事業基地,移居淡水雙映樓,這裡可以遠眺淡江夕照,理當是過著「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日子,怎麼會在功成利就的八十六高齡,自主選擇告別人生?為的就是絕不願意成為依賴維生系統的臥床老人,她說過「我曾經目睹那種慘狀。我不要那樣的『死亡』。」原來她與平鑫濤不僅生死相依,也生死相隨。這彷彿是老年版的《窗外》江雁容、《煙雨濛濛》陸依萍、《一簾幽夢》汪紫菱、《還珠格格》夏紫薇會做出的事?
我從少年時起一路讀瓊瑤的小說,看瓊瑤的電影、電視劇,聽瓊瑤作詞的主題曲,也算「神交」一甲子了,對此噩耗自有一番感慨。定神度量由作品可以體會她的女主角,一概外型娟秀柔弱,實際上性格相當剛烈,行事不論對錯,從不言悔。她組構的情節跌宕起伏、頓挫波折,末了一定劇情驟轉,出人意表,完全合乎戲劇結構的「最後一扭」(Final twist)。終局或悲或喜,都歸納出主題源自一個情字,留下無盡的綺思。所謂文如其人,瓊瑤為什麼將自己人生主導出這樣的收束,可說思過半矣。
■浪漫柔情風 滔滔兩岸潮
回顧瓊瑤平生功業,筆耕五十多年,共創作六十五本小說,在台灣改編拍成五十一齣(加上大陸已授權與未授權者則為五十六齣)電影,親手打造八百廿五集電視劇,產量之豐富,在華人世界幾乎無人能及。放眼全世界,能夠橫跨小說與影視劇而且長銷不墜的,恐怕也只有艾嘉莎.克莉絲蒂(1890-1976)與史蒂芬金(1947-)可堪比擬而已。
瓊瑤第一本帶有自傳色彩的長篇小說《窗外》,自1963年於台灣問世,隨之創作不輟,此時,二戰與國共內戰後嬰兒潮正值青春期,她(他)們恰恰成了瓊瑤愛情夢的基本盤,這時政府主導剛性的反共文學、戰鬥文藝的弓弦繃了廿多年,已如強弩之末,瓊瑤浪漫柔情風崛起,此其時矣。
再過廿年,當瓊瑤風在台灣出現彈性疲乏徵候時,大陸適時接棒,社會風氣由追求集體主義的「大愛」轉為個人主義的「小愛」。1982年《海峽》雜誌首次刊登瓊瑤小說《我是一片雲》,柔情似水的瓊瑤小說如同甘霖,播灑在剛走出文革不久民眾荒蕪的心田。在長期視性與愛為毒蛇猛獸的時代禁忌下,看到在國家民族大義之外,原來愛情可以讓人哭笑由之。瓊瑤不經意地開啟了人性的復甦,恰恰呼應了這股趨勢。經由海峽兩岸兩個「颱風眼」,次第帶起的旋風,很快就席捲全球華人社會,創造出瓊瑤的盛世王朝。
影視劇原本是小說的副產品,豈料逐漸演變成相互哄抬的主力品項,從1965年《婉君表妹》公映,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不僅量多,而且質佳,票房高,一直位處所謂文藝片的主流,這可謂是其四大特色,而這四者又相互連動:唯有質佳,才有高票房,因為利之所趨,後繼投資者當然踴躍追從,故而造成量多,由於數量龐大,又具有形神相近的色彩,方能凝聚成一股沛然莫之能禦的風潮。
■從小說出發 領導影視風騷
中影、國聯、邵氏、大眾、第一等等電影公司,都是瓊瑤風電影的重要推手,而李行、白景瑞、陶秦、宋存壽、林福地、郭南宏等等名導演則是主要掌舵手;後期轉為瓊瑤自組的巨星公司接力運作,劉立立成了專職傳達原著意念的導演,直到1983年《昨夜之燈》才熄燈退場,瓊瑤電影風潮長達將近廿年。在幕前的演員組合,從唐寶雲、歸亞蕾、江青、汪玲、楊群、柯俊雄、甄珍、鄧光榮,到二林二秦(林青霞、林鳳嬌、秦祥林、秦漢)、呂㛢菱、鍾鎮濤、雲中岳、劉文正、馬永霖,可謂金童玉女代代相傳。
不久後,瓊瑤風由銀幕轉進螢幕,自製的連續劇如《幾度夕陽紅》、《庭院深深》等先從華視入手,收視率稱冠全台;繼而《雪珂》、《望夫崖》等改與中視聯手,並與湖南衛視合作,遠赴大陸取景,更在兩岸掀起高潮;到了《還珠格格》還攻頂巔峰,欲罷不能的續推第二、三部,制霸時間長達廿多年。
這期間的瓊瑤影視劇,推出了許多歌曲,一則為解釋題意,再則輔助行銷,由不同音樂人作曲,絕大多數由瓊瑤作詞,都交予當紅歌手演唱,打造出一個聲情並茂的有情世界。
瓊瑤連動小說、影視劇到音樂,六十年來吸引好幾世代的閱聽眾,但是論其價值卻不易斷言。2018年我與蔡維楓曾為印刻文學生活誌合寫《重估瓊瑤電影》、《回首瓊瑤劇》兩篇文章,文長計一萬兩千餘言,基於春秋責備賢者,對瓊瑤的影視作品提出過一些批評意見,輾轉聽聞她對於我議論其原著小說是否為文學作品,並不完全同意。事實上,坊間一般會把瓊瑤小說定位為愛情小說或言情小說,最多稱文藝小說,很難升值為文學作品。
■言情小說乎 文學作品乎
究其原因是兩者訴求不同,對待人生與社會的態度不同,一般小說通常富有傳奇性,以刺激、幻想來滿足或逃避真實人生,有著迎合市場需求的企圖;具象場景多過心理描寫,情節常有驚人的家族祕密與畸戀,發現過程充滿懸疑曲折,給予通俗讀者緊張、複雜的閱讀情緒。而純文學作品通常關注人性、社會、歷史、哲學等方面的探索和反省,並嘗試呈現作者的個人風格和觀點。而且著力於挖掘或批判深層的社會思想意義,和提高審美價值;注重於創新和突破,比較不在意受眾的反應。而瓊瑤作品無疑是比較傾向前者,就其取材來看,和現實社會的鍊結並不強,甚至不少作品還借重哥德羅曼史小說(Gothic romance)的風格。
哥德式小說指有懸疑推理成分及異常性格描述的愛情小說,常見的敘事元素為年代久遠藏有「家族祕密」的巨宅、幽深的園林、「雙重人格」的瘋女、智障但忠心耿耿的女僕。代表性作品有《簡愛》、《咆哮山莊》、《蝴蝶夢》、《米蘭夫人》等。
瓊瑤小說的著名「奇觀幻影」有《尋夢園》的尋夢園、《庭院深深》的含煙山莊、《寒煙翠》的青青農場、《遠山含笑》的深山木屋、《心有千千結》的風雨園、《菟絲花》的羅教授深宅大院、《月滿西樓》的翡翠巢和《金盞花》的蓮園。
「雙重角色」有《彩雲飛》之孿生姊妹(楊涵妮/唐小眉)、《海鷗飛處》之一人扮三角(楊羽裳/海鷗/葉馨)、一人假扮兩人還有《雁兒在林梢》(陶丹楓/林曉霜)、《夢的衣裳》(陸雅晴/桑桑)、《庭院深深》(方思縈/章含煙)、《奔向彩虹》(張曉寒/丁潔菲);而《月滿西樓》是假扮未遂(余美衡/倪小凡)。
至於「家族(家庭)祕密」則藏在《庭院深深》的含煙日記、《月朦朧鳥朦朧》的愛桐雜記、《月滿西樓》的小凡手記和《心有千千結》的耿克毅遺書。
瓊瑤筆下的人物則與西方哥德式小說大異其趣,男女主角個個錦心繡口,國學造詣都很深,唐詩宋詞信手拈來,營造出華人文化的典雅美感。
■女外柔內剛 男外剛內柔
她的女主角多半是天真女學生、初入職場的女祕書、女家教、幼教老師、護士、為情所困的少婦……。不曾寫過加工區女工、女傭、妓女、裁縫、理髮師、流動攤販;即使《奔向彩虹》的張曉寒經營花圃,但花圃只是背景,情節則借用蕭伯納的《賣花女》。主要特色是外柔內剛的少女心,怨婦魂,描寫她們從清靈纖弱驟轉成猛力反撲,其實是「千面一人」。
唯有《青青河邊草》中的杜青青乃大字不識的逃婚野姑娘,以及《還珠格格》中走江湖的小竊賊小燕子算是例外,但是她們身邊都有華又琳、夏紫薇維持一貫的文青形象,專責吟風弄月,與似柔實剛的戲分。
男主角則看似多才多藝,如《紫貝殼》的夏夢軒既是成功的商人,也是小說作家,《浪花》的畫廊老闆賀俊之、《雁兒在林梢》的出版家江淮,不難看出都有平鑫濤的影子。他們具有多種面貌、多種職業,從早期常寫小記者、窮畫家,後期漸多出現建築師、醫師、律師、廠長與富商巨賈,但本質都是一樣,為了愛情可以放棄一切,即使是企業家也不見其在商場上縱橫捭闔,而是「周休七日」的專業情人,如《心有千千結》的耿若塵、《月朦朧鳥朦朧》的韋鵬飛都是工廠的管理人,居然放下不顧數百個加班的員工,獨自飛車、酗酒去追愛。他們主要特色是外剛內柔的癡心漢,浪蕩子,樣態多面卻僅呈現單一性格,其實是「千人一面」。
其中浪蕩子最特別,還可以區別層次,《一簾幽夢》的費雲帆與《問斜陽》的顧飛帆是有錢的高等浪蕩子,《女朋友》的高凌風與《心有千千結》的耿若塵是B級浪蕩子,《第六個夢(追尋)》的孟葦與《聚散兩依依》的高寒是弱勢的低端浪蕩子,至於《菟絲花》的羅皓皓、《幾度夕陽紅》的楊明遠等則是男二號的浪蕩子,而《卻上心頭》的黎之偉與阿奇是真假浪子。
■縱非純文學 確是純作者
有論者苛責瓊瑤作品不食人間煙火,張揚俗麗愛情糾葛,並忽略了時代與社會的脈動。我獨以為浪漫(唯美、象徵、表現)主義與寫實(自然、實證)主義長久以來在文藝流變史上相互輪替,瓊瑤不過把公侯將相換成了金童玉女,自有其價值與貢獻。而她著眼於描寫畸戀、失戀、多角戀的愛情迷宮遊戲,雖然脫離社會但深植人心,縱使不寫實卻道出了人們心靈的嚮往企盼。其實她也檢討代溝,如批判《彩雲飛》、《心有千千結》中的強勢父權;也同情弱勢,如《菟絲花》、《婉君》、《碧雲天》都有孤女;而她也關懷罕病,如《秋歌》的弱智、《昨夜之燈》的先天性腦性麻痺;然而無意也無力深入探索,只當成次要情節,用來引發議題的衝突而不深刻討論,劇終時不是匆匆帶過不交代,就是以意外的死亡作結,十分可惜。
所謂文章千古事,不外乎抒情、敘事、言志而已,瓊瑤作品言志的成分較弱,抒情與敘事卻是所長,講過那麼多濃蜜而扣人心弦的愛情故事,陪伴了幾代人「共此一簾幽夢」,古往今來誰能望其項背?縱然未必是純文學,卻不能不稱她為風格齊整「吾道一以貫之」的純作者。
隨著《瓊瑤經典作品全集》春光版重新整編出版,瓊瑤創作六十周年演唱會圓滿落幕,瓊瑤這一生應該無憾了。想像她日日獨倚雙映樓,看著「斜暉脈脈水悠悠」,沉浸在「天涼好個秋」的情境裡,不料她卻神來一筆,為自己的人生同時畫下句號和驚嘆號,於是跨越小說、影視劇與音樂,傳唱一甲子的瓊瑤純愛傳奇頓時成為絕響。
瓊瑤遺言「我是火花,我已盡力燃燒過。」「翩然的化為雪花飛去了!」這火花與雪花齊飛共舞的燦爛美景,並非瞬間須臾而已,是持續閃映了一甲子之久,怎麼能教人不永遠追憶?
(本文刊於2024/12/24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