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在電視劇中看過韓信胯下之辱的故事，當時就興歎道，那哪是一個大男子所能忍受的屈辱？別說是這輩子了，哪怕是攢積上八輩子的血性與勇氣，或許都礙難辦到。

卻沒料到，及長，還真是不時地會有艱難課題來考──遇有兵刃當前，羞辱來迎時，該如何處理？若要圖個痛快，起碼得拚個玉石俱焚的結局不是？實際上，嘿嘿！很可能只是極為短暫的麻藥式自爽而已，接著下來的殘局收拾，才真是咬碎牙和血吞的斷腸時節。

雖說後悔藥不能吃，我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經常為了一口難嚥的氣，哪怕明知退後一步海闊天空，也還是做了一頭撞死的抉擇──士可殺不可辱；如今回想，吾學佛機緣也晚也慢，若是能提前個三年五載，明瞭「六度」中，具有「修忍辱」這一款，或許，我的人生腳本又會顯現出另一番洞天了。

這一生，為了一口氣，付出慘重代價的代表作，就是在日本的那一回辭職記。

只因年少氣盛，在台跑新聞時，不甩一位業界老大的請託，卻因此種下惡緣。若干時日後，自我流放到日本，因緣際會下，進入聯合報系東京辦事處，擔任某報的駐日記者；沒有料到，得罪過的那位大老竟然很快地成了我的頂頭上司，雖說隔得如此遙遠，我還是不停地遭到修理；直到某一天，發現上司又出招了，我在盛怒下，興起不如歸去的念頭，當場就寫了辭職信，透過機器，傳真回台灣報社。

我的決斷，換來了上司的軟化，對我明言，條件好談，只希望我打消離職念頭；我沒有經過任何長考，只知道哪怕我勉強留下，日後只要遇到關鍵時刻，曾經辭職一事，反成為我一記不服管教的黑印，說不定會遭來更難堪的待遇，因而堅持本意，不再回頭；更何況，重談條件是我用辭職所換來的，如此嗟來之食，不要也罷。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身邊的朋友得知後，反而頻頻捎來關懷與忠告，建議我要忍住一時之不快，莫要輕忽報系在我背後蔚成的社會價值含金量；雖說一些道理我都懂，報系的高層也疼惜我，不僅挽留，還親自垂問；但是覆水畢竟難收，我已再難回頭。

其後，轉往另一家媒體工作，也因我難以馴服的個性，不知柔軟與低頭是修忍辱的良方，便在極短的時間內，火速將老闆「開除」──自行掃地出門，離開新聞界。

經此連環的頓挫，我沒有灰心喪志，反倒計畫另起爐灶，利用僅有的一些人際關係，自立門戶，與朋友共同開設一傳播公司，專做日本媒體與大陸、台灣的媒合工作。只不過，業務才要開展之際，合夥人的資金始終沒有到位不說，還對我提出待遇的要求；經過一夜的考慮，我自知與合夥人脆弱的合作關係，已難維繫，加上個人銀行的儲金已然燃燒殆盡，便火速決斷，一拍兩散，圖的無非也是痛快兩字。

那段時日，除了要找路營生，我還要應付研究所的學業，真是蠟燭兩頭燒；等到真正冷靜下來，明白已然陷入困坐愁城的險境時，我才開始反省，這飄搖、動盪的顛仆過程，我到底犯了什麼錯誤？需要做什麼樣的檢討？

期間，最為難堪的是在寒冬的某夜，一位長輩邀約，前往她家小聚；我與妻在酷寒的天候裡，盤旋於原宿表參道的大街與巷道中，只因我的口袋裡，只剩下一千日圓可以運用，必須找到能力範圍內的小店，購得一只起士蛋糕做伴手禮才行。我有如被圍困在陷阱中的猛獸，低著頭，四處猛撞，一味地跟自己嘔氣，究竟是什麼因素，將自己與老婆逼入如此艱難的困境？最倒霉的是老婆，她甚至無從問起，我究竟是哪根筋不對勁？只能沉默的跟在我疾走身影後方的陰影中。東京冬季刺骨的冷風與寒氣，自我的腦後直穿心臟，我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也就在那一晚，我終於有了切膚之痛，知道自己為了好強、好勝的個性，付出了慘重、淒惶的代價。

費了洪荒之力，我總算拿到了碩士學位，等於對自己有了交代，沒有空入寶山，在東京白白耗費了十二年青春飛揚的歲月。然後，東京的華人朋友力邀，說是帶領台灣觀光客的導遊利潤極高，工作一周，僅是藥店的回扣就抵得上上班族一個月的薪水；我居然沒有心動，唯一的理由就是知道自己的個性，不適合此一情緒管理得非常高超的職業，朋友氣得直跺腳，罵我實在太迂腐，沒看到他已經買了第二棟天價般的公寓？其實我已然看透自己，我是萬萬無法忍受觀光客的無理要求，為了賺錢要我忍氣吞聲般的忍辱？哎！我還真是辦不到。

最終，選擇了班師回朝的決定，帶著老婆回到台灣定居，企圖找回初發心，投身到影視工作裡，實現兒時就巴望著的夢想。

等到昔日採訪對象，見到我在電視台有如無頭蒼蠅般地竄動，就絲毫不給面子的在我頭頂淋下一桶冰水，笑話我說，沒見過如此愚蠢的人，放著人人要求的記者不幹，跑來做四處求人的製作人；我卻在心裡鼓動自己的士氣道，才不想一輩子搖筆桿，就不信我做不好一個製作人。

果不其然，隔行真是隔山，等到我發現某某人明明平日與我稱兄道弟，為何一看到我的企畫案，就面有難色的想把我趕出辦公室？起碼可以在看完企畫案之後，再直言企畫案的好壞啊？然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家中的電話啞了，不再有人約我吃飯喝酒飲咖啡，我像是無人問津的廢物，尋不到任何的立身之處。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總算有朋友伸出援手，幫我介紹人脈寫劇本，讓我不至於真成了灰心喪志的無用之輩。

時隔多年後，今日回首，還是憬悟出，經劫累世所積攢下來的不良習性，總會不時地冒出頭來興風作亂一番，一個不留神就栽個跟斗，吃上一嘴的土。原來，修忍辱是一種自我覺醒的惕勵，為了減少不妥言行以及可議個性所帶來的磨難與坑殺，每日晨起，都得跟自己心戰喊話，誦念三聲：修忍辱、修忍辱、修忍辱！

（本文刊於2024/12/13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