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腳的跋涉】波羅蜜 ◎楊富閔
已經十年沒有回鄉掃墓,明明這是做小孩最期待的一件事。那時祭祀的香燭紙錢,祖母前晚都已裝袋:墓紙、香枝、紙錢,以及簡單的水果餅乾。掃墓像是大地遊戲,大人也很開明,歡迎小孩參加,什麼蚊蟲咬燒、日晒中暑都是其次。早上七點就要集合,接著拎著板凳,坐上發財車的後座,迎風開向故鄉墓仔埔的山路,不知道在開心什麼。
我在腦袋數了又數,一天下來,大概要掃七、八個墓。說來都是老墓,有些意思意思,過個墓紙;有些慎重其事,刷刷洗洗。記得有一年還買了油漆,重繪碑文。我們是個大家族,鄰里關係緊密。掃墓都是全家動員,分組進行,一個早上沒有掃完,中午回來吃個潤餅,下午繼續。有些祖墳年代久遠,牽涉到的親戚龐雜,所以要先揪團。開不成團,加上又是古墓,放棄不去也是常有的事。有些必去的墳墓,比如自己的祖父,算是我們家的大事,印象中是祖母一人單獨前往。
最遠古的墓是在昭和年間,長大後我曾跟過幾次,附近農人常常提前放火燒過,路比較好走,也比較好認。起先還得跨過一條溝渠,拿來搭橋的是一塊棺材板,嚇得我不敢走過去。現在排水設施做好,沒有這種問題,掃墓的人卻少了。最後一次前去,只剩堂伯父與堂伯母,家族更見稀疏,我家由我出馬代表,荒煙蔓草之中,堂伯父可以判讀方位,很快找到那座小小的墳頭。我沒有忘記要拍照留存。古墓墳身受損嚴重,墓碑的字很糊。那座墓埋著祖父的曾祖父,已近一百年的歷史。
這幾年我家的祖墳都在陸續起掘。起掘兩字戳到我的神經,那是一種關於根的美學。台灣文學涉及拾骨風俗的作品不少,起掘兩字給我的想像似乎更深刻也更新鮮,台灣的地景地貌正在劇變,既有的家族敘事與鄉土書寫也在變,我不可能無感。現在清明我家只需掃一座墓,先人集體住進了善化的納骨塔。唯一要掃的一座,埋的是曾祖父。這墓歷經撿金,印象中是在一九九九年重修的,它成為了我們凝聚家族向心力的一個熱點。
曾祖父的新墓,旁邊繞著幾座古墓,多數都已起掘,墓碑敲碎,斷成兩塊。不少棺材板、金斗甕就丟在路邊。那一處是家鄉最早的墳場,我都稱它古墓園區。路邊不知是誰種了一棵波羅蜜。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棵的波羅蜜,家裡務農,卻不曾種過。清明時節,正在結果,果實纍纍。
纍纍的波羅蜜樹,儘管高溫曝晒,我們也很少跑到樹下躲太陽,大概很怕被砸到。那時我常在這邊看碑,看墓,也曾不小心看到一座墓碑,子孫後代寫著小學同學的名字。我試著越遠,走到哪裡,我就盯著波羅蜜,同時體會著這家族是如何開枝散葉,卻長成了一棵濃蔭的大樹。
(本文刊於2024/05/17人間福報副刊)
上一篇:她們溫柔地堅持著 ◎邱瀟君
下一篇:山丘教室 ◎鄭如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