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 ◎邱瀟君
(本文榮獲北美洲文苑文學獎散文組第三名)
隔了三年六個月,我再次踏上了長廊。
說是長廊,其實只是辧公大樓裡上下樓的梯階。
這座大樓坐落於洛杉磯東區的一個小城市。就在兩條繁鬧街道的交錯之間,巧妙地隔出了市區少見的四畝綠野園地。三棟三層樓高的辦公大樓,連成一線,標誌著城市繁榮向上,軟紅十丈的氣象。轉進停車場,卻見滿眼綠樹蔥蔥,風吹過,枝葉揚曳飛舞,隔著窗戶,都可以感覺到清風的寫意自在,身處其中,不覺得是在洛杉磯鬧區,更像置身在卡片上美麗的東部鄉鎮。
我總是把車停在最邊遠處,享受著從詩意寧靜漫步走向城市繁忙的步調。走進自動門,辦公大樓的大廳像個熱鬧的舞台,日復一日地上演著相同又不同的劇目,上班族在駢肩疊跡的電梯和安靜的樓梯間上場退場,演盡人生百態。我的公司在三樓。相較於電梯,我更習慣走樓梯,倚著扶手拾步而上。那時,我給這個轉折四次的樓梯,取了個漂亮的名字:長廊。
好久不曾再來,我的心思和腳步如吟唱詩人,在時間的密碼中遊蕩。一步一步往上走,仔細數著梯楷的數目,原來我的長廊共有四十二個台階,走了八年,居然從未仔細算過,一如那些漫不經心的時光和交情,總以為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這些小事,那些瑣瑣碎碎的當下,比起忙碌的工作業績,都不重要。
步上第四十二級階梯,來到長廊的盡頭,踏上小平台,對眼看去,是一面落地大窗,窗外樹影招搖地迎賓。這些三層樓高的樹木,歲月已深,以往還以為我們可以日日相見,直到長遠。如今,梢頭的片片老友仍如過往般在窗外向我招手,並不明白我們曾有一千多個日出日落的睽離。
走過平台向右轉,我彷彿踩在時間的邊緣,面對著一長排走道,兩旁的八間辦公室沐浴在歲月的微光下,一種遙遠且模糊的回憶在空氣中緩緩飄舞。乍眼看過去,竟然有些疑夢似幻地陌生。我停在右手第一道的木門前,輕撫門上那堅固又熟悉的紋理,手指在冷冰的不鏽鋼門鎖上徘徊。閉上眼睛,用力吸口氣,想著也許輕輕轉動門鎖,推開大門,裡面一切人事如舊?一如大疫「禁制令」未曾執行的三年半前,那些再尋常不過的、吵鬧喧譁的時光。
轉動門鎖的手勢,成了一個永恆的躊躇。終究放開了手。
在這裡上了八年的班,公司做的是房地產貸款生意,碰上景氣好,生意是春天的初苞,次第綻放,端的是花團錦簇,這麼說來,那時來來往往的訪客,倒像綠葉般隨風搖曳,訴說著不盡的詩語。
每次和來客談事開會,總如夏日與雲朵的對話,輕緩且充滿著希望,就算有時不著邊際,有時急風暴雨,不論結果如何,我總習慣親自送客,知道送走的不只是一位談生意的客人,更是一段日常生活交軌的印記。
一般性的客人,送到小平台電梯口,尷尬地等著電梯開門,不熟不悉,連寒暄的話都難說出口,只待客人踏入電梯,躬身道別,知道在閉合的鐵門之間,我們的相遇已經封存。也許不會再見,彼此的相會,只在電梯的一開一闔之間。
我返身走回長廊,踏著過往的回憶。
那些與我漸漸熟悉的客戶朋友,我們總是有默契地並肩走向長廊,一步一步往下走,像是相伴從桃花源慢慢走回人間。
往下走。
雷蒙是我們最長久的一位客戶,向我抵押借款買屋已有三十多年。他是墨西哥人,初識時,因為自己沒有和外國人交易的經驗,心裡沒底,我找了好多朋友來幫忙審視這位借款人。第一次見面,和我年紀相仿的他,西裝畢挺,渾身古龍水味道,金錶金項鍊,硬生生把我這個一身家常服的貸款業主對比成了外勞。在朋友的哄笑聲中,我們開始了長遠的借貸關係。
雷蒙習慣每個月親自把利息送來,一月一會,如同老友的拜訪。我們一起度過了三次房地產界的起伏洪流。景氣好時,他借我們的錢去買屋,裝修,轉賣賺轉手錢。一個不小心,房價跌落,他握在手上的房子賣不出去,就直接認賠過戶還給我們。我們之間,從不需要經過漫長的法庭認證手續。幾次看著他跌倒仆身,放手一切,又翻身再起。就像我們一再地走下長廊,走上長廊。
那一次,他突然如同深秋的落葉,消失在生活視野中。員工日日討論著要不要開始法定程序,將他用來羈押貸款的房子進行拍賣。我內心遊走在焦慮和對朋友的信念間,把程序一拖再拖,就在正要定案執行時,瘦了許多的他出現在公司門口,原來他得了急性糖尿病,因為負擔不起加州的高額醫療費,所以家人帶著他開車往南到墨西哥去醫治,三個月後才搶回一條命。
我鐘擺般搖動的掛慮定了下來,鬆了一口氣。收下他補交的利息,伴著他從長廊往下走了,剛踏下第一個台階,突然悲怒交集,指著他大罵:「你下次這麼久不來付錢,一定要打電話通知我們,不可以無聲無息,不然我一定把你房子沒收回來。」
看著突然暴怒掉淚的我,雷蒙有些不知所措,一再道歉,保證他此後一定會準時還錢。反倒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落淚失態,前一刻不是才剛鬆了一口氣?是擔心他的身體?是因為他為了醫藥費長途奔波,在生死之間徘徊而難受?還是,真的害怕這麼長期忠誠的客戶終要失信於我,瓦解了我們之間的互相信任?
那之後,我們又恢復了一月一會,他也不再缺席。
疫情閉關後,各自在家上班,我每月一次地在家中信箱收到信封裝著的利息,上面沒有郵戳,雷蒙仍然沒有郵寄的習慣,我想像著他西裝筆挺、正襟端坐開車到我們家,把信封放進郵箱,轉身離去。沒有了長廊的絮絮家常,只留下銀錢的流轉。每回收到支票的瞬間,我彷彿撫摸著斷裂的情感和乍然而止的交流,我們的故事仍然繼續,但是已被重新寫過,手中的支票,好像被疫情洗褪了顏色,還可以用,但少了精彩和溫度。
往下再走,回憶的長廊裡,我在模糊的視線中望向道格被時光凝固的身影。
道格是認識了三十年的律師朋友,公司大小法律事務都由他處理。他似乎把律師精明幹練的個性留在法庭,日常生活中,像個拒絕計較的大孩子。我們總為他不開帳單,意欲免費服務而爭執;付帳給他還得追著他跑。一次經過雙方推讓後,我送他出門,實在擔心他信手揮灑的慷慨和自信,能否為陰雨的日子貯下隔宿糧。
那次,下到長廊第一個轉角處,我鼓起勇氣提議由我們公司來代他們夫婦處理金錢管理投資的相關事務,沒想到道格一口拒絕,我尷尬地解釋,我不是貪圖他的生意,我只是擔憂他們退休以後的生活能否安穩。道格用他一貫的輕鬆溫暖,安慰我不要擔心,他說他會工作到死在辦公桌的那一刻。
那是在長廊往下的第十四階轉角處,有一個小平台,可以讓步伐稍微逗留,道格眼光堅定地告訴我:不必為他們擔心。我當時的心,隨著他的話語放鬆了。明白我的好友自有打算,不必我費心,壯年時笑談生死事,說者和聽者都只當是拂過欄杆的春風,不著痕跡。
隨著步伐往下走的長廊,仿若是我們所預知的未來軌跡,道格走得穩健從容,我深以為自己是多慮了。
Covid-19在美國造成一百一十二萬七千一百五十二人死亡,道格和他女兒成了其中兩個統計數字。
我在第十四階台階緩緩坐下,回想著他說那些話時的信心和霸氣。
你好嗎?老友。「你付得太多了,我不能收!」你每次退回我支付的支票時,總說這句話。道格,你真的錯了,我們中間我絕對不是付得太多的那一個。但是爭辯這些還有什麼意義?你又不在了。
聽我說,道格,我想此刻你必能聽見,你的小孫子七歲了,這兩年,每次他的生日派對我都會去,去替你盡一份心意。那個在一夕之間失去媽媽和外公的胖小子, 這兩年在爸爸和外婆的照顧下,像一棵小樹般慢慢抽長了身子,他還認得我,他一定也還記得你。
請你在另一個世界,好好照顧自己,別再為我們擔心。
抹一抹臉,我站起身再往下走。
樓梯轉角處,我曾經用匆忙的步伐追趕同事美齡的先生寧。美齡是我工作中的護航者,是公司的守門人。那個星期五,她去亞利桑那照顧病父,我正一個人在公司忙著,寧敲門進來,當時他到底是來代轉言語或傳達物件,早已經被遺忘在時光的角落,只記得我一邊忙著說電話,一邊點頭道謝揮手道別。
看著他關門走出去,不知怎的,那個轉去的背影,好像暴雨中抖顫不服輸的一片黃葉。我心一動,草草掛了手中電話追出去,在長廊第三個轉角,第三十階的地方追上了爽然自失的他。原來他父親剛離世,而美齡不在身旁,他的情緒無處排解,不自覺地到了公司門前。
我陪著他,兩人向下走到長廊最底處,轉身往上,走到三樓最高處,又反身往下走,上上下下,來回不止。我們沒有說什麼,我也說不上什麼,我們在沉默中一起感受著一位資深大學教授失怙時的孤單恐懼無助。
疫情的第二年,美齡身體不適,辭職在家休養。我們沒有機會並肩再走一次曾經共行八年的歷史長廊,但我知道,長廊歲月已在這塵世種下深根,有足夠的養分,滋養著人各一方的我們的心和情。
漫步於長廊之末,往玻璃大門出口走去,想起那次在辦公室,突然接到微弱且無助的呼喚:「小君,你快回來呀。」我顫抖地抓起車鑰匙就往樓下衝。剛到玻璃門前,接到管家急切追來的電話,原來只是媽媽電視壞了,她失去了每日作息的節奏,不由分說就來電求助。我心頭一緩,緊繃的弦爆裂,兩腿一軟,扶著門框屈膝而坐,憤怒地對著電話大聲哭罵,全不管過路人的驚異眼光。
媽媽去年走了,再也不用替她修電視找電視台了。我輕撫著當年支撐我緩緩起身的黑鐵門框,隔著玻璃門看出去,好一片藍天綠草,我低聲問當年驚懼嚎哭的自己,那時眼中倒映的,可也是這一片景色?
說文解字說「廊」字,可避雨,可遮陽。
八年歲月, 四十二階的長廊,足跡印記著千萬次的踏痕。長廊上聽過朋友喜獲孫兒的開心,長廊上伴過年輕小友買下第一個房子的雀躍,長廊上接到女兒被名校錄取的喜訊,長廊又長廊,走的是階梯,拂的是歲月。
今日,再次走過長廊,回想過往生意上的起與伏,生活上的失與得,長廊依舊,人事何如?
疫情將過,新的日常翻開下一篇章,那曾是決策殿堂的辦公室,已還給了時光。解封後,我和老客戶若需要見面談話,選個咖啡廳就得了,反正機會不多。避雨遮陽的長廊不再,生命裡的風霜雨雪,倒是不曾停歇,這片人生中被乍然抹去的風景,就像猝不及防失去的人一樣,想起的時候,去探一探,撫一撫,總不是以前那個樣子了。
走下長廊,不勝唏噓,我再次把這段歲月摺疊心中,就像小王子珍藏著他的玫瑰,獨一無二,難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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