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腳的跋涉】重新出生 ◎楊富閔
那時母親嫁來三年,哥哥年紀很小,她是職業婦女,與父親都在一間食品工廠做工。中午放飯可以過溪回家用餐,或者留在工廠搭伙。工廠與大內老家緊緊隔著一條曾文溪,尚未起建大橋,根據他們後來的描述,過溪仰靠的是一座便橋。冬天溪床乾涸,往返容易,夏天山區,稍有雨勢,便橋便會封閉。原本十五分鐘的路程,得花三倍時間才能到家。說來出門一趟真不容易,回家也不容易。這是民國七○年代初期。
那樣的三人小家庭,過得踏實,一切都剛開始,父親母親都很年輕。哥哥平常祖母在帶,後來送至善化讀幼兒園,據說第一天到校,中午他們夫妻特地驅車前來看小孩。母親形容只是偷偷摸摸靠在窗邊,還是被遊戲中的哥哥瞄到。哥哥拔腿狂奔,沒有忘記要先拿自己的書包。現場自然是一場拉扯哭鬧。這個故事,母親每次說得鮮活、得意,並且滿足。
尚未送去托兒之前,有一次,夫妻兩人提早下班,趕著溪水暴漲,平安過橋回到山區,又趕到田中接小孩。那時祖母往往揹著兩歲的哥哥,從這一塊田做到那一塊田。我家田多,卻不富裕。我也覺得離奇。那日祖母正在一塊位處深山林內的果園包芒果。沒有察覺雨勢漸大。母親找到這一對祖孫的時候,她們正在一棵樹上。畫面似乎有點心酸,簡直特技表演,母親說她也急著爬了上去。還好我家芒果全是老欉,很穩。
這個故事並不普通的家庭,也有了跟大家一樣普普通通的故事,說來已是至福。因為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彼此分工、爭執與諒解,什麼都有可能。總之,大家都往前走了好大一步。
哥哥嬰兒時期照片特多,場景全在我們現在的家。照片成冊站立,幾乎可以清楚看到一至五歲的發育。只有老家格局變化不大,其中一本,則是記錄他們一家三口,同遊花蓮太魯閣。那是一個我尚未抵達的山村溪邊的小家庭。現在哥哥也建立起了自己的家庭,他的小孩也在這棟老宅跑上跑下。
母親說,有一年,感覺腋下摸到了什麼腫塊,憂慮而不能成眠。或許匱乏的安全感,加上生活的不穩定,堆疊而出了一個「什麼」。或許更是幸福感太強烈,以致害怕不幸隨時就來。母親的擔憂那樣的虛幻又那樣的真切。
後來父親雇了一台白牌轎車,一起來到台南醫院。母親說,那天是要做切片,她已經換上了整套的手術袍,自己走進去,也自己躺上去。她的腦袋想像著從今以後各種的變化,接著,她又自己下了手術台。說她不要做了。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沒人知道那是「什麼」。那是婚後的第五年。母親因為哥哥生產過程艱辛,加上體質問題,她的謹慎是有她的道理。手術台臨陣脫逃的母親,是她自己的決定,大概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完成,而且她才二十七歲。母親對我說:「回來之後,很快,我就有你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彷彿重新迎接了自己的出生。知悉自己的所來所去。是的,很快,我也要登場了。
(本文刊於2024/05/03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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