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 重逢 青春 ◎王安祈
2003年作家白先勇以總製作人身分,攜手蘇州崑劇院以及台灣頂尖幕後團隊打造青春版《牡丹亭》,今年適逢青春版《牡丹亭》20周年,將再次全台巡迴演出。(中國時報資料照片)
從青春至重逢,《牡丹亭》「演」出了崑劇史。(中國時報系資料照片)
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二十周年,原班人馬將於三月來台演出,去年底上海劇作家羅周女士的《重逢牡丹亭》,熱演三日獲得高度關注,牡丹還魂,崑曲又掀熱潮。而這不是巧合,我認為其間自有因果。如果不是二十年前白老師全本復原湯顯祖傳奇原作,以青春喚回文化魂,古老崑曲不可能重獲新生,更不可能出現當代青壯輩劇作家以創作態度改寫的嶄新《重逢牡丹亭》。這兩部戲相繼來台,勾勒出當代崑劇史的演進。
杜麗娘遊園傷春,夢一書生執柳相邀花下合歡,夢醒尋夢不得,抑鬱而亡。湯顯祖情節曲詞美不勝收,但沉浸於絕美的讀者觀眾,總有一絲迷惘,杜小姐從不認識柳生,甚至根本不知世上有此人,何以竟有此夢?此情從何而來?
《青春版牡丹亭》意在呈現崑曲之美,只刪不改,《重逢牡丹亭》則由觀眾的「迷惘」入手,「拾起湯顯祖遺落的鑰匙」,解開謎團。羅周通過解密改編湯氏原作,挪動順序、重整敘事,新寫部分唱念,編成新版。謎團的關鍵就在湯氏原作一開始,柳生一出場就說夢到梅樹下有一女子召喚 :「遇俺方有發跡之期、姻緣之分」,夢醒改名夢梅(原名春卿)。
湯氏沒有明說此夢緣由與人物關係,羅周卻如偵探一般抽絲剝繭步步追索,指出梅下女子即杜麗娘鬼魂,並解讀湯氏的寫作策略,寫柳生夢醒後的兩條人生道路,顯隱有別。求功名之路逐步實演,追尋女子足跡之路卻隱而未發,直到第十齣杜小姐遊園入夢,柳生現身夢境:「小生哪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裡」,這是第一度重逢。而後杜小姐尋夢不得,中秋離魂,在陰間大膽坦承因夢而亡,判官才翻查姻緣簿,放杜小姐魂遊陽間,而此時柳生已來到梅花觀,杜小姐的安葬之所,這才有接下來的第二度重逢。
這些都還是羅周的解密,到了〈冥誓〉,羅周開始對湯顯祖大動手腳,寫成新版,男女主角當面說破,我曾是你的夢,你也曾是我的夢。二人不僅同夢,更是雙向奔赴,整個形成首尾相接、互為因果的環形結構,無法分辨誰先夢到誰,只知杜小姐生生死死陷入無休無止的封閉循環,唯一能打破時間迴圈的,只有開棺掘墳,而柳生竟慨然允諾。深情書生對冥界杜小姐發下的誓言,不僅是婚約,更是開棺掘墳。
針對〈冥誓〉新版,台灣知名的服裝設計師在二人衣衫上繡上曇花。何以如此設計?原來按律開棺是唯一死罪,柳生雖已允諾,卻未必有膽,愛情的誓言或許只是曇花一現,服裝設計不僅是劇情主題的隱喻,更拋出了對愛情的質疑。
當天深夜,柳生果然不敢掘墳,猶豫退卻之際,似乎看見杜麗娘在遙遠的另一端幽幽唱起驚夢尋夢,柳生穿越時空觀看杜小姐的因夢而亡,終於下定決心 :「當初妳既為我而死,今日我要為一諾而亡」,拼了性命,也要證明至情能使「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柳生開棺掘墳,時間迴圈打破,杜小姐還魂回生,此時設計師改用菊花,特別翻出古代花譜,找到一款外紅內白的菊花,突破曇花一現,象喻死而復生。
服裝設計與題旨一致,理念清晰,但我總覺得牡丹亭裡突然冒出菊花(外加一尾活魚)有點「沒來由」。
牡丹亭草木有情,哪一樣最關鍵?牡丹嗎?不,牡丹亭裡根本沒有牡丹,杜小姐遊園時分明唱出「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牡丹花中極品,但要等到初夏才開,豈能占在春歸之前搶先綻放?然而等到牡丹盛放時,早已是眾芳蕪穢、落花流水春去遠的凋殘局面了。堪比花中之王的杜小姐,熱切期待自己的生命綻放,卻更憂心時不我予。牡丹在全劇的意義應在此,青春生命並非人能自主。
牡丹亭裡沒有牡丹,最關鍵的植物是甚麼呢?答案是梅。
尋不到夢中情景的杜小姐,突然看見梅樹依依可人,梅子磊磊可愛,鄭重發出「我杜麗娘若死後得葬於此,幸矣」的願望,並唱出「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而後杜小姐果真葬在梅樹之下,建成梅花觀。
梅意象在戲曲裡成為關鍵的不只湯氏此劇,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樸《牆頭馬上》雜劇,久困深閨的女子暮春遊園,正在感嘆落花凋零時,忽見「梅攢翠豆肥」,「失落」頓時轉為「再生」,就在此刻,畫橋西一聲馬嘶,攀上花園牆頭的女主角,一眼看上了駿馬上的公子,當夜私奔。隱喻再生的不是梅花,而是青梅如豆。
原來梅花零落後,猶有梅葉青青、梅子磊磊,由繁花落盡至青梅如豆,是一道還魂再生旅程。梅以重生的精神成為牡丹亭有情草木的主角,杜麗娘還魂回生的服裝若能以梅為主體,或許更為貼切。
羅周從解密入手的新編牡丹劇本,三小時脈絡清晰,情節轉折分明,情感細膩動人,讓許多沉迷於湯氏原著之美卻又想不透箇中緣由的觀眾,當下恍然大悟,感動離場。但,邏輯如此嚴密,脈絡如此清晰,「情不知所起」呢?湯氏題詞的「情不知所起」呢?
湯氏迷人之處常在意象聯翩、愈轉愈深,曲詞的意蘊更超乎情節本身。例如遊園寫梳妝,竟讓杜小姐在對鏡一瞥之際,驚覺生命的美好,喜孜孜、羞怯怯、顫巍巍,無限深情,閃避卻又流連,惹得情懷浮漾,連髮髻都梳偏了。
踏出閨門,驚訝於三春美景竟無人欣賞,自己的美也和春景一般「無人見」,而杜麗娘的感嘆還未及發出,湯氏筆鋒突然一轉,瞬間整個舞台(虛擬寫意的)動了起來,魚沉、雁落、花羞、月移,杜小姐又羞又驚又得意,才說沒人欣賞,瞧,眾生萬物不都因我的出現而騷動退避了嗎?這是杜麗娘與大自然的初次照面,相欣相賞又自矜自珍,及至推開花園門首,春的意象進一步深化,姹紫嫣紅與斷井頹垣並存於同一視界,繁華與寥落對照襯映,燦爛與衰頹互為因果,緊接著「朝飛暮捲、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絕不是眼前實景,而是內在視野的逐步擴大,是杜麗娘對盎然生機的追尋嚮往。
就是這樣的虛實掩映、筆法超逸,才顯得靈氣搖漾,湯顯祖的「意趣神色」,或許要在此間求之,劇情的邏輯性反而次要。鑰匙,說不定不是遺落,而是湯顯祖故意藏起來的呢。
青春版只刪不改,卻刻意挪動了一處。杜小姐驚夢後,柳生真人登場,先前只是虛幻的夢中情人,青春版將湯氏原置於開端的這齣挪至於此,意在提示觀眾,杜小姐不認識柳生,但世上真有其人。青春版輕輕一筆略加提點,仍與湯氏一般不明說,讓觀眾在飄忽迷離間多方感悟,這與重逢版三小時演一完整清晰的至情故事,是不同的創作態度,也需要觀眾用不同的審美眼光來品賞。
傳奇長篇鉅幅,劇情未必一線因果,觀眾看戲也不急於縱覽全篇,觀者自可在任一片段駐足諦觀、反覆流連,獲得多元啟迪感悟。清代「板腔體」流行後,觀賞態度已有改變,在其影響下《十五貫》以降的「新崑劇」,多以三小時起承轉合為脈絡,劇情步步清晰,懸疑務必有解,與原本傳奇的不同,不僅是劇幅,更是整體創作與鑑賞的態度。
由此觀之,青春版復原的不僅是傳奇原貌,更試圖引導觀眾品味另一種古典的審美鑑賞。湯顯祖像是寫了個愛情故事,其實全劇是對於青春的追尋情境,愛情在此是意象化的,作者藉「春」的意象寫愛情,春所象徵的盎然生機與生命自主,才是內在精神。這也正可解答有些觀眾的疑惑:二十年了,《青春版》青春何在?我想白老師當年藉演員的綺年玉貌、翩翩少俊來強調青春,二十年後回歸本題,「青春」原是湯顯祖之追尋與《牡丹亭》之主題啊。
青春至重逢,「演」出了崑劇史,如果沒有全本復原,不可能引發當代劇作家的創作意識。看了羅周以新敘事技法編織動人的至情故事之後,一定要回頭再品味二十年前的青春版,那是我們青春的啟蒙。
(本文刊於2024/03/12中國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