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2 09:24:43閱寫協會

掉 ◎石德華

我喜歡冬天,是因為衣服多有口袋。


曾因能厚塗正紅口紅、披上只露出眼額的大圍巾、穿大號男版毛背心、腳踝套上襪套等等小我理由而喜歡冬天,但後來,只剩下口袋隨手塞進小物,我可以少一些掉了東西的那種一想起就被輕微咬嚙的憾憾然這個理由。

只有常掉東西的人才懂,我們都有好漢打脫牙和血吞的氣魄,船過水無痕的時候,秋水共長天一色,那會讓你看出濤驚浪駭舟行顛簸的海狀。

為了生命中這分「掉」,我很常做的事是「溯洄從之,道阻且長」,將一整天曾經過、到過、打招呼一下、逗留一會兒的店面、攤商、騎樓、馬路,順著或逆著或順逆一套的,沿時間空間順序尋找,巨細靡遺不厭其煩的再走數遍。

有一次逆溯而上問到一家7-11,「請問有撿到一把鑰匙嗎?」

「有——」,店員彎身去拿。

啊──,找到了,無前無後只這一刻,全然當下這一刻,找到了。

但,被店員放在櫃台上的,不是我的鑰匙。其實,也沒有過多的想法,我走出7-11,繼續為所謂伊人,溯洄而上。

遙遠的青春大一,我參加救國團的暑期東海岸健行隊,惜別晚會月與影徘徊,感性正濃稠繚繞的時刻,主持人宣布舞會開始,第一支四步普魯士慢舞,請男生邀請自己此行最傾慕女生旁邊的那個女生共舞。我第一個被邀下舞池,是那個很活躍帥氣的理工男孩,無前無後只有當下全然純粹的意外與驚喜,左一右二,左一右二,才想起,請男生邀請自己最傾慕女生旁邊的那個女生……。

我掉過的小物不及備載,中物是大衣、外套、圍巾,要物是皮夾、錢包、卡片、證件,以及裝滿一整個食品箱的我先生今生寫給我的情書。能找回來的我應該都不計算在內,要不然,手中拿著兩包垃圾及車鑰匙、門鑰匙,一起丟向垃圾車子車,鑰匙沉底,這樁,到底要不要算是掉?

家人朋友聽我說掉,難免有時要幫忙找失物,但並不特別顯得怎樣。我說我曾經去到學校,找不到課本、參考書,才想起我在一家早餐店備課,臨走又買了杯咖啡,上車時,將一疊書隨手暫放車頂,先彎身進車,將咖啡妥當放好,然後,然後就順勢坐上駕駛座,開車了。

我朋友中有人就說,她將四杯咖啡隨手暫放車頂,先彎身進車,將座上東西收拾一下,然後,然後也是坐上駕駛座,開車了。

我說我總是在撈、掏、挖、鏟自己的包包找鑰匙,我朋友中有人就說,她會蹲在家門口,將整個包包翻倒讓所有小物都攤一地找鑰匙。我鐵齒說慌慌張張掉東掉西的過程,反正都一人獨當,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解決它,於這世界不驚不動。我朋友中有人就呼應「對嘛」,她必然也是。

我曾認真想過我的掉。我不能說大家都是這樣就可以成為一片混沌,我的確比較嚴重。彼時丈夫過世不久,我刻意保留的他的一張健保卡,隨著我一個掉了的小皮包永遠消失了,無意中瀏覽到女兒的臉書,看見她特意用大字寫著:有誰拿走我媽媽的皮包,請將裡面的健保卡寄回。這簡單幾句字裡的慌急、痛心、無助、寄望,這麼多年了,一直放在我心裡沒忘掉,如果她老媽機敏伶俐一些,她就不必如此難過……,但,如果只是如果,沒忘只是沒忘,會掉還是一直掉。

我學習空觀,也修懺法不是嗎?我想,這和我的沒安全感或許攸關。害怕事到臨頭的慌亂,我凡事都得先備妥,生活中於是習慣東西全拿在手裡才安心,結果,過程中的每一順手放一下,就掉了。關於我生命中「掉了」這件事,能逆溯、能找回、能認了、能像︽呂氏春秋‧貴公》篇那樣,學老子的反正東西就在這宇宙裡誰得都一樣的素養,我全都有,而我還另有說法,天地間真的有魔神仔吧,忽地一聲,祂變魔術似的專門收人的小物。

二○二四年一月九日,PM3:04,國家警報響起時,我正在繳費機前焦頭爛耳,找不到停車場進出與計費的小黃扣,用手機聽從老闆遙控指示如何操作。魔神仔常拿走我的小物。

而前幾天我暈眩就醫,醫生診斷是耳石從半規體掉落。為什麼?醫生說這症狀不明原因。

這三件事,恐怕也得我這非常會掉的人,才能起悟吧,只有我才會將一切連結成﹕寧願掉停車場小黃扣,也不願掉耳石,寧願掉耳石,也不願掉飛彈,不只小物,魔神仔也收飛彈,而這世間,好壞是比較出來的,何必要管它原因。

(本文刊於2024/01/22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