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9 20:12:05閱寫協會

《人間百年筆陣》31 暗流 ☉路寒袖

「駿馬匆匆出外方,任從隨地立綱常。年深異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這是一句著名的客家祖訓,強調的是,人與人、人與土地、人與社會的鏈結關係,日久根深葉茂,衍生不可分割的情愫,任何外力也扯不斷、分不開。

臺灣,四面環海,形如一頭浮出水面的鯨魚,鯨首面向東亞澎湃世界,尾鰭擺動著南洋的洶湧水域,自古即為南島文化的搖籃,部分南島民族,也都是由此開枝散葉。而十五世紀大海洋時期,即為西太平洋重要的戰略島嶼,列強來來去去。葡萄牙、荷蘭、西班牙、明鄭、清國、日本等紛紛登陸,強權不斷易主,也形塑了臺灣人樂天開放,廣納百川的海洋性格。

最近,「臺灣學」似成顯學,兩部耙梳臺日民間關係的書籍──《灣生回家》、《八重山的臺灣人》出版火紅,引人矚目。伴隨二書而來的《灣生回家》、《海的彼端》兩部尋根的紀錄片,也都在半年內不約而同的上片,以民間文化為基底,超越政治、跨越國界,開拓了本土的新論述。

《灣生回家》一書及紀錄片的作者為臺日混血「灣生」第二代的田中實加(漢名陳宣儒),本書是以二十二個在臺灣出生而戰後回歸內地的日本人,因著思戀成長的土地──臺灣,而無法融入日本社會的案例,進行追蹤,娓娓攤開故事文本,尋覓一條遺失在臺日民間的歷史臍帶。

「灣生」一詞,在臺日字典裡遍尋不到,早已成了死語。廣義來說,灣生應是指一八九五年至一九四六年,日臺通婚者生下的子女。一九四五年十二月至一九四六年四月止,日本在太平洋戰爭戰敗後,除了技術人員、教師、醫師等必要留用之人,其餘滯臺日籍官民均遭遣返。這群「灣生」為數不少,有些是在臺灣出生,有些則是跟隨著殖民統治者的步伐,深入臺灣的土地,進行行政管理,或是基於區域開荒的動機,在臺灣西部或花東長住,與臺灣庶民社會第一線接觸,留下了血緣、生活或文化印記,日久他鄉即故鄉。

這些具有臺灣血統或生活經驗者,在被遣返而與臺灣的親戚、朋友或愛侶分開後,「即使回到了日本,卻從來不曾遺忘內心深處的臺灣」,加上遭受現實社會疏離,無法融入日本母國,反而變成「永久的異鄉人」,因此,只能恍恍惚惚、魂牽夢縈,日日擁抱著臺灣的回憶度日。部分「灣生」返日後備受排斥,有人為了掩飾身分,甚至於終身不語,自我保護。

另一部耙梳《八重山的臺灣人》的紀錄片:《海的彼端》,則是由臺灣旅日青年導演黃胤毓製作,隸屬於「狂山之海」計畫的第一部曲。

八重山,是距離臺灣三百公里外的日本沖繩諸島。八重山臺灣人,指的是一九三○日治年代,一群來自臺中、彰化的農民,為了生計及配合總督府移民政策,被迫背井離鄉,前往八重山石垣島墾荒。這群臺灣移民攜帶著鳳梨苗與水牛,搭著船隻,越過滔天巨浪,踏上陌生的海角,他們胼手胝足,落地生根,靠著MIT的專業農技,終於在「名藏」地區闖出一片天,建立屬於臺灣人的移民村落,也開創了沖繩獨特的鳳梨產業,獨領外銷風騷六十年。

黃胤毓的《海的彼端》紀錄片,乃是透過臺裔一百多人的玉木大家族歷史尋根的方式,追尋臺灣人在八重山的生活,從地方文化、節慶、產業、社會等脈絡進行小敘述,揭開這群戰後在沖繩歷經美軍軍統淪為無國籍難民三十年,而後又集體歸化日籍的「亞細亞孤兒」的悲情心路,拼貼出一幅橫跨日本、臺灣、沖繩的歷史大敘述。

以上兩部紀錄片讓老一輩打開了歷史的黑盒子,也讓新世代打開新眼界,終結戰爭與國族的偏見。衝突是一時的,生活是永久的。圍繞著後冷戰結構下的臺、日、中海域,驚濤洶湧、看似恐怖駭人,但巨浪滔滔的海面下,卻交雜著多重的、善意的暗流,這些暗流也許才是最真實的存在。兩部紀錄片,《灣生回家》關注灣生,《海的彼端》則彰顯八重山臺裔,導演不同、劇本不一樣,但他們卻都是透過平實的鏡頭,聚焦「黃昏的故鄉」、母土的呼喚,填補歷史的裂縫,超越政治或國族意識形態的對立,直接探照常民生活,讓人性在潛伏的暗流裡交會、互放著光亮。

                     

──2016.10.17人間福報第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