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戀情人 ◎邱瀟君
試想,深深相愛的戀人,向現實屈服,遽然分手,四十二年後再相逢,是什麼情景呢?
我熱愛寫作。從小學二年級《國語日報》刊登我的第一篇投稿,就自認對文字遞上了賣身契。初中時,國文老師總在班上朗誦我的文章當作全班的作文範本,我表面謙虛,心中的寫作魂已如孔雀開屏般招展。高中時,當上校刊主編,不顧升學壓力的擠榨,每天和學姊及外校喜好寫作的同學談文論藝,算得上文青。
大學四年,靠投稿賺學費,畢業前出了三本青澀的言情小說。
我以為,這一生已和文字結下了不解之緣。
沒想到,1978年大學畢業後來到美國,為了生活,居然毫不留戀地放下了寫文章的筆,這一擱,便是四十年過去。
2020年中,因為疫情的關係,閉關在家,重新有機會接觸文學。第一次在線上上新詩課,我的心砰砰砰地跳動,簡直像小學生第一天上學。那個晚上,翻來覆去,好不容易睡著了,夢中都是文字彼此牽著手跳舞。我知道,初戀情人回來了。
找了漂亮的筆記本,準備好滑順的原子筆,我每天坐在窗下,聽著鳥聲啾啾,在紙張上寫寫畫畫。幾十年沒有動筆的靈思,像塔中美女的辮子,垂直落地,讓我攀爬著向上擇取。
有次,為了文章中的兩個字該如何取捨,吟吟念念了好幾天。在線上上水彩課時,邊畫圖上彩,邊推敲著那想了好久的句子,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麥克風是開著的。班上同學們忍住笑意看好戲,直到下課才告訴我,他們一邊畫圖,一邊聽我吟念自己的新詩,那一份尷尬,比上課偷吃東西被看到還難堪。
戀愛愈談愈深,我寫的文章開始投稿發表。這一來終於體會到朝思暮想的滋味了。因為有時差,寄出去的稿子被留用或退稿,多在美國夜間收到通知。我總是半夜驚醒,點開手機查看有沒有編輯大人的回應;如果稿件被留用,立刻回應謝謝再返頭睡覺,感覺文章的「終身」有著落了。被退稿?起來再寫,總要替這篇心肝寶貝找到安身之地才可以放心。
有時晚上不肯睡,等著收信,忍不住笑自己,都過了耳順的年紀,心還這麼不順。只不過是一封編輯是否留用稿件的信,哪有這麼重要?但是熱戀中的人,誰管得住自己的心呢?哪個談戀愛的人,沒有嘗過通霄等待的滋味?
人生還是繼續,我的日子也繼續向前,但自從書寫鑽入我的靈魂,生活就再也回不了原來的模樣。朋友和我聊天,員工和我說話,我的耳朵都有雷達在滴滴滴的轉動,尋找下一篇稿子的內容。
每天早上,心中盤算著一天的忙碌,但總是要留出時間寫稿。乖乖地寫完文章,請老師批評指教。老師說好,心飛得天高,老師說不好,就想封筆不寫了。對於寫作這件事,我真是情緒化得難以自拔。
女兒說,一提到文章的事,我就變成了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也許,是因為寫作是我生命裡最初的夢,與文字相遇,我就回到了夢幻少女的年代。
我又談戀愛啦!難忘的初戀情人。
(本文刊於2023/10/15聯合報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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