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著黑管的社運健行者(上)——綴拾阿肥與我的六十年代碎片 ◎季季
丘延亮2008年在新店溪洲部落保留活動時為阿美族朋友吹黑管鼓舞士氣。(圖/季季提供)
阿肥小我三個月。1965年初識時即跟著一群早已認識「丘延亮」的文藝界友人直呼「阿肥」而不名。
「這是我母親,她不在,我十五歲她就走了。」
阿肥對初次走進他家客廳的朋友,都先指著高懸牆上的優雅畫像如此介紹他念念不忘的母親。
「你媽那麼苗條,為什麼你這麼胖?」
每一個朋友也都有此一問,阿肥也總哈哈一笑。
偶爾他還拿黑管出來獻寶,說是十二歲那年母親去香港帶回來送他的禮物:「我母親特別請她的好友黃友棣幫忙買的;那首有名的抗戰歌曲〈杜鵑花〉,就是黃友棣作曲……。」
於是他唱起「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我們也跟著唱「杜鵑花開在小溪旁……」。
丘延亮1967年在母親書房閱讀。(圖/季季提供)
爭辯或合唱的客廳 已成無言停車場
1965年,阿肥與我面向二十歲大門,滿腔熱情,直來直往。
那時我高中畢業來台北近一年,是靠稿費維生的第一批「皇冠基本作家」。阿肥則家境優渥,高中沒畢業就自動從「師大附中」輟學,遊走於台大師大藝專等校旁聽哲學人類學心理學……;結交殷海光,陳述孔,王尚義,蒙韶,陳映真,以及來台學漢文的日本實習外交官等等一群學術藝文圈的左派朋友。
後來,為了完成對亡母的許諾,他以同等學歷考上台大考古人類學系。經過多年轉折重重磨難,終獲芝加哥大學人類學博士。數十年來,阿肥在香港及台灣各大學教授人類學,堅持反抗極權,支持弱勢;弟子遍布海內外。
2023年,阿肥與我面向八十歲大門,依然直來直往,熱情未減。我還在努力寫幾個字,他也仍然踏著左派步伐昂然吹著黑管,是至今無悔的社運健行者。
而當年在丘家客廳爭辯不休或合唱〈杜鵑花〉或學唱美國反戰歌曲的朋友,大多已辭別人世;丘家所在的臨沂街75巷31號日式官舍則早已被官府拆毀,成了無言的停車場。
「石門景象光明」的唯一健存者
阿肥與我,都出生於二次大戰末端,卻分別在四川與台灣兩個相距甚遠的農村同時迎接對日抗戰的勝利。
然而勝利沒有帶來和平。阿肥一家也隨蔣介石的反共浪潮湧至台灣。弔詭的是,台北丘府竟於1957年成為蔣介石的親家;我則於1965年意外的與文藝界友人走入丘府初見阿肥。──然而,阿肥與他的左派朋友都是反蔣的。
蔣介石其時繼續反共抗俄,軍情人員繼續恐共抓匪諜。失去女主人的丘府,男主人經常不在家,阿肥與他的左派朋友痛快的在寬敞的客廳罵美國打越戰,讀魯迅,馬列,毛澤東;深夜以短波收音機偷聽中共廣播……。
終於,1968年,陳映真等三十六人先後被捕;阿肥這個蔣緯國的小舅子,台大考古人類學系大一生,成為同夥最後一個入獄者。
陳映真坦言他們一夥是「幼稚形式的組織」;警總軍法處則冠以「民主台灣聯盟」之名判刑十四人;刑期十年六年三年不等。另一代號「石門景象光明」則出自少數核心人物所自定。
1965年盛夏,為了躲避情治人員錄音,第三位來台學漢語的日本實習外交官淺井基文駕駛他的白底紅字「使」字牌汽車,載幾位核心人物去石門水庫密會,決定為「幼稚形式的組織」核心擬定一個冠冕堂皇的代號,並依年齡大小排序如下:
1.李作成「石」(1931.1.1-1991.8.12)
2.吳耀忠「門」(1937.8.7-1987.1.16)
3.陳映真「景」(1937.11.18-2016.11.22)
4.陳述孔「象」(1941.2.2-1983.11.15)
5.蒙韶「光」(1941.9.19-1994.7.13)
6.丘延亮「明」(1945.2.16-)
註1:丘延亮那天有事沒參加石門密會;「明」是目前唯一的健存者。
註2:前五位逝者的生卒日期是我後來逐一查證所追加。
註3:蒙韶、丘延亮,都參加了1965年5月9日我與楊蔚在鷺鷥潭的婚禮。
註4:蒙韶台大數學系畢業後於1965年夏末赴美,後來獲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數學博士,是唯一未被逮捕的核心成員。
丘延亮以十年之功完成《台北之春──六十年代的章回人文誌》。(圖/季季提供)
為「民主台灣聯盟」案五十五周年立碑
阿肥在《台北之春──六十年代的章回人文誌》自序裡坦言,2011年夏得知陳映真中風五年沒有復原,「希望他再次提筆已不可能」;「有鑑於此,我警覺到自己竟然成為替當年歷史作見證的不二人選,似乎責無旁貸地要有所補白……,向世人有所交代。」
這個警覺如雷,震動了阿肥。
2016年11月,在北京臥床十年的「民主台灣聯盟」精神領袖陳映真辭世,阿肥繼續毅力堅忍的埋首書寫,終以前後十年之功完成九十萬字「肥書」;那些五百字稿紙手寫的文稿堆如小山。
這套「肥書」終結於他被捕的1968年6月6日。當年阿肥等人因「民主台灣聯盟」案入獄,烙痕終身豈能磨滅?
他的三巨冊「肥書」今年出版,恰逢「民主台灣聯盟」案五十五周年;彷彿已逝盟友的精神召喚,更是至今為止唯一的「民主台灣聯盟」紀念碑。
「這一代的旋律」與〈兩百磅的音樂派〉
1965年初見阿肥之前,我是先從楊蔚的文字裡認識他的。楊蔚原在《聯合報》採訪組跑社會新聞,也常在聯合副刊發表小說;1964年初,「新藝」版主編唐達聰把他從採訪組調過去跑文化藝術新聞。唐達聰(1925-)與楊蔚(1928-2004),曾因匪諜案在「綠島大學」同學多年。楊蔚寫小說,唐達聰則以「耿邇」等筆名翻譯英美文學。綠島難友成了報社同事又都愛好文學,自是相惜而且相重。楊蔚調去「新藝」版後,除了報導藝文新聞,還陸續發表「這一代的旋律」與「這一代的繪畫」兩大專欄,一時震動台灣藝文界。
1964年11月22日,「這一代的旋律」第一篇〈兩百磅的音樂派〉,寫的就是阿肥。
──「在台灣樂壇上,丘延亮是一個尖銳矛盾和充滿著鮮明對比的前衛派人物。他作曲,徹底反叛了古典音樂傳統。他發表,沒有誰肯為他演奏。……這個樂壇上的前衛派人物,廣東籍,今年只有十九歲。他有一幅海明威式的面孔,腮邊是一抹一抹的陰影,看上去頗具拳師風格。此外,他抽劣菸,喝米酒,穿破褲……。他是青年交響樂團的定音鼓手,但是他發誓不讓什麼來固定自己。他的作品,有兩首二重唱,一首合唱,兩首獨唱,一首性質可疑的橫笛與大提琴的樂曲,和一首鋼琴曲。……這些前衛的聲音,是一幅十分突出的面目,一如丘延亮本人。……他跟許常惠有一段私人的師生關係。他跟許學作曲,學了半年,許告訴他:不要再跟我學了。再跟我學也沒有用,回家自己搞吧!」──
當時我並未料到,「這一代的旋律」專欄改變了我的一生。
11月28日第三篇〈跌在樂譜架上的阿美人〉寫李泰祥,恰巧聯副主編平鑫濤要我去康定路26號《聯合報》副刊校對我即將發表的小說,楊蔚過來聊天,平先生介紹我們認識……。
《台北之春──六十年代的章回人文誌》共分27章,220回。其中第73回「六十年代窠臼中啼聲初現的樂章」;74回「六十年代砂質地中拔芽的苗種」;75回「兩篇自序映現了台北之春前的當代」;76回「與一個十五年藝壇滄桑的回溯對話」,阿肥以近兩萬字篇幅回顧他與楊蔚從「這一代的旋律」開始的波瀾起伏,重現其後的衝撞與質疑。
〈兩百磅的音樂派〉刊出時,搭配的丘延亮素描。(圖/季季提供)
風光的背後追來一道又一道暗影
「這一代的旋律」1964年11月22日第一篇寫丘延亮,最後一篇12月22日寫許常惠,前後十個音樂家。我認識阿肥的關鍵是1965年1月9日星期六,李泰祥在「國際學舍」舉行第一次小提琴獨奏會,楊蔚約我去參加;結束後阿肥興致高昂的吆喝著去他家聊天吃消夜,我也好奇的跟隨兩百磅的身影走進臨沂街那個日式官舍。
「這一代的繪畫」則前後介紹十六個畫家。1964年12月9日第一篇〈聽那寂靜的世界〉寫陳庭詩。1965年9月3日最後一篇〈歡呼每一個屬於現代的〉寫馮鍾睿。專欄結束他寫了小說〈昨日之怒〉,9月17日於聯合副刊發表。
那時,我和楊蔚已結婚近四個月,住在永和中興街。
由於那兩個專欄備受矚目,許多文藝界活動紛紛請託他採訪報導。以「銀華影業社」及《台灣電影戲劇史》知名的呂訴上;首次主演電影《煙雨濛濛》的歸亞蕾;在「國軍文藝中心」主演舞台劇《國父傳》的詩人瘂弦,甚至帶著照片和宣傳資料來我們中興街的家……。
然而,後來我才知道,在那風光的背後,重重暗影早已追著楊蔚;暗影的另一端則追著「石門景象光明」那一夥人。
最詭異的是,「這一代的繪畫」第十篇〈有開端而無結束〉(4月29日寫吳昊)發表時,平鑫濤已在籌備5月9日(楊蔚生日兼母親節)為我與楊蔚在鷺鷥潭舉行別開生面的婚禮。
平先生當時是聯合副刊主編兼《皇冠》社長,邀請了二十多位常為他供稿的作家;楊蔚則邀來阿肥和蒙韶這兩位「石門景象光明」的核心人物以及曾為日本實習外交官池田維講授《戰國策》的影評家康白……。
鷺鷥潭婚禮的白色恐怖賓客
也是多年之後,我才知道一個更詭異的事實;當年平先生請來的作家中,有兩位曾和楊蔚同在綠島坐過牢。
1965年5月9日的鷺鷥潭婚禮,從主婚人介紹人證婚人的指定到吃喝等等,都由平先生費心張羅;被指定為女方介紹人的張以淮(1929-2006),是因「四六事件」而在台大電機系畢業次年(1951)被捕;出獄後以筆名「張時」翻譯出版許多英美小說。另一位是小說家王令嫻(1932-2010),就讀國防醫學院護理系時,因讀書會案被捕;與她同案的F則是楊蔚關在綠島時的女友。
鷺鷥潭婚禮那日,會游泳的跳下水,不會游泳的坐在潭邊吃喝聊天唱歌,看著白鷺鷥悠閒翱翔。
那時,也許只有楊蔚、張以淮、王令嫻知道他們三人之間的綠島舊史;而也許只有楊蔚知道阿肥和蒙韶他們那夥人,已被新世代的白恐網羅……。
然後,6月5日,楊蔚發表第十一篇〈一個大異端的姿勢〉(寫現代畫之父李仲生);7月4日發表第十三篇〈問題在靈魂而不在肚皮〉(寫胡奇中),楊蔚已被調升同報系《經濟日報》採訪組副主任兼「俱樂部」版主編。
他仍不時去阿肥家的客廳,和那群左派罵美國,讀匪書,唱反戰歌曲,議論阿肥等人遊走台大時結識的諸多好友。尤其是對他們公認的台大醫學院第一才子王尚義(1936-1963)以二十六歲之齡病逝前後的種種悲苦,追懷之間唏噓不已。(上)
(本文刊於2023/07/16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