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容顏 ◎林黛嫚
林海音著《婚姻的故事》。(圖/林黛嫚提供)
中國婦女
面臨新舊交替的年代
《婚姻的故事》是一本奇特的書,或者應該說,我讀這本書的感受奇特。這本書說的是1920年代中國婦女面臨新舊交替的年代,林海音以這些女子面對婚姻的徬徨與無奈為藍本,寫出她自己的愛情婚姻觀。我對這個從少年及青年英子的角度出發的愛情婚姻觀覺得十分有趣,也對這樣散文化的小說作品覺得疑惑。
許多書目介紹都說這是一本小說集,收錄五篇中短篇小說。文本改編成電視劇上映時的宣傳詞也說道,是根據林海音同名自傳體小說改編而成。不過如同閱讀《城南舊事》一樣,我一直忍不住要追究這到底是小說還是散文?
林海音在書的〈後記〉中提到,「當我寫她們的時候,是隨其自然發展,並未想到什麼結構呀、藝術呀這些令人頭痛的事」,齊邦媛在《千年之淚》中也這麼說,林海音開始寫作的1940年代,西方文學批評理論還沒有影響中國作家,因而「所寫婚姻故事既非婚姻,也不純是故事,而是不同的女性對命運的反應」,用這個角度看這本書,是小說、是散文、自傳體等等都不重要了。
納妾制度像一把雙刃劍
林海音從「我」的視角,那個和丈夫自由戀愛,嫁入一個大家族的英子開始,寫自己的婚姻,寫身邊人的婚姻,更寫聽到的別人的婚姻。先從公公婆婆的婚姻寫起,婚姻裡不只兩個人是那個時代明顯的容顏,納妾制度就像一把雙刃劍,作妾的固然血淚,正室的命運同樣悲慘。婆婆是有怨氣的,因為在她的一生中,大部分時候自己的丈夫都屬於姨太太,這種關於正室的心事表現在吃團圓餅時,中秋節那面盆大的月餅要怎麼分呢?原本分餅的七弟妹分給娘和兩個兒子一份,婆婆不屑地嗤了一聲,大嫂才溫和地解釋,「這是團圓餅,應該爹和娘合吃一塊,單給姨娘一塊」。正室的身分得由團圓餅來確立。
然後是三哥和三嫂的婚姻,三哥去世得早,而三嫂在三哥還沒有去世的時候就時常回娘家,生下的一對孩子像極了她娘家的表哥,以至於當三哥去世後,三嫂迅速地離開,甚至帶走了孩子,而公公婆婆卻並未阻攔。這件失敗的婚姻也是公公再也不為兒女張羅婚事的契機,此後完全讓兒女們婚姻自由。
還有同學傅的母親,年輕時恨死了姨太太,可等到丈夫死了,她又一直癱在床上,反倒是由姨太太一直照顧著她。最可悲的是,她年輕時其實並沒有真的那麼病重,不過是和丈夫賭氣罷了,於是就三分病做成十分地賴在床上不起來,結果假癱變成真癱。這本是戲劇裡才會有的情節,誰能想到現實生活中真有類似的事?到她去世的那一刻,對這姨太太,到底是該恨呢,還是該謝呢?
在那時代,婚姻裡的女人更值得書寫
同事芳的故事,也讓人唏噓不已。芳的丈夫身體不大好,芳常常在外面和朋友玩耍,玩到最後,閒言閒語便出來了。她分明是和別的男人有了苟且,奇怪的是,丈夫活著的時候,她完全不在意人言可畏,反倒是丈夫去世之後,她卻和那些男人慢慢斷了聯繫。另一個背叛丈夫的女子是瓊,瓊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可憐女孩,剛念完小學就失學了,家庭的境遇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冷漠的繼母,使得她急於擺脫這毫無感情可言的家庭。最初瓊在別人家裡當小保母,認識了呂先生後,呂先生同情她,便給她補習功課。其實呂先生比瓊大十來歲,最開始也是單純的師生關係,偏偏有好事者建議瓊乾脆嫁給呂先生報恩,於是他們便稀裡糊塗結了婚。呂先生喜靜,瓊還那樣年輕,自然愛玩,玩著玩著,就和別人跑了。最後瓊的生活幾經周折,過得窮困潦倒,而呂先生在最初的失意之後,倒是又娶了一個賢良淑德的妻子。在這個故事裡,傻的人是瓊嗎?
以上這些是林海音所寫的婚姻的故事。許多評論家都提出林海音的作品中女性揚聲、男性喑啞的特色,我倒不覺得這是林海音寫作題材偏狹格局窄小,或是說她作品中的男性都黯淡無光,而是婚姻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尤其在那個時代裡,婚姻裡的女人更值得書寫。
贈送一百本當代名家傑作當獎品
我在十七歲的少年時代,參加「第一屆全國學生文學獎」,榮獲高中組散文佳作,獲得「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贈送的一箱一百本當代名家的傑作,這比起豐厚的獎金更具有意義,其中也有林海音純文學版的《婚姻的故事》。這百本書滋潤了我後來的創作,並隱隱然潛蘊了多年後的學術研究,而這本《婚姻的故事》更大大開啟了我對婚姻的想像。
當年一起開始寫作的年輕朋友,每個人對遠方有不同的應允與期待,不過按比例來說,不想步上紅毯,尤其不想生育子女的女性作者居多,只有我,慨然說出,會按部就班結婚生子建立家庭,在好友們睜大眼睛等著回答為什麼時我說出,沒什麼特別原因,只因為這是一條簡單的道路。我早熟的閱讀建立的社會模型中,各個層面都需要關係人脈,而我沒有太多選擇,包括婚姻。
有人說林海音筆下的婚姻故事怎麼都那麼悲慘,其中一個解釋如同林海音所說,在那個時代,雖然許多婦女跳到時代的這邊來了,但是卻有許多婦女仍然停留在時代的那一邊沒有跳過來。歲月在向前走,那些沒有跟上時代腳步的婦女又如何走上幸福美滿的道路?
小說家林黛嫚。(圖/林黛嫚提供)
人生的許多事情是浪費的
我的生活以及作品中也有許多婚姻的故事,時代的容顏不知翻轉過幾回了,大部分的女性也跟著跳到時代的這邊來了,但是,屬於婚姻的故事,仍然有著淡淡的憂傷。
適婚年齡時,同儕們的婚姻是這樣的,《平安》裡那大學舞會上認識偉力愛情長跑六年步上紅毯的平安,卻在微近中年時想離婚,原因到底只是大災難如九二一這等地震天災讓她發覺男人不夠愛她,或是當女人的青春開始萎謝而同年齡的男人正意興風發時,婚姻便難維繫?
還有如〈沉默的遊樂園〉裡雅琴嚮往那種不加思索地撲向愛情的感覺,和一百分男人阿方結婚後生了兩個小孩,過著百分百幸福生活,卻開始質疑「你為什麼不要求更多」、「你值得更好的人生」,並且哀悼那個原先想坐在布滿香檳玫瑰和紫色毋忘我的書房寫作的女人……當然,遊樂園之旅之後,雅琴終究回來了,回來繼續她不甚滿意的人生。
或者是散文〈他們的故事〉中的H,某天在車上被我閒閒問起她和某人的情事。台北很小,媒體圈繞來繞去總遇到熟人,這不是祕密。H呆了數秒,突然伏在方向盤上哭泣起來,口中喃喃說著,「不是我要當第三者,我勸他回他老婆身邊的。」後來第三者H和她那外遇的對象結婚了,多年之後另一位第三者涉入,她的婚姻也結束了。
又如,好友C是俗諺中的「某大姊」,另一半小她好幾歲,年齡在愛情世界中從來不是問題,如同H不願成為第三者一樣,人生也不能什麼事都能論先來後到。熱戀時兩個人合吃一碗泡麵十分浪漫,若是婚後,看著待繳的帳單,捏著薄薄的薪水袋,即使一人一碗滿漢大餐,也是以滿腹心事佐餐吧。某次下班後的聚餐,C為了細故對著她先生大吼,我們沉默著,等待很少失控的C自己平復情緒。「都怪你們平日太寵我,讓我知道在你們面前可以恣意妄為。也可能是為了吵給你們看,我們在家裡不吵的,因為沒有觀眾。」這樣的話讓空氣更加凝固,「他的工作有一搭沒一搭的,我得一塊錢一塊錢算計用度,以便能存錢貸款買房子,房東想漲房租就漲,不想租了就收回,孩子出來時,也能這樣一天到晚搬家嗎?」咦,妳懷孕了?這是大夥兒的疑惑。「沒有,只是他白天出門去銀行存支票,回來時多了一把電吉他,說他一直夢想學電吉他。那張支票是他過去半年唯一的收入。」某大姊與金錢用度錙銖必較的婚姻故事仍然看不到結局。
「人生的許多事情是浪費的,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卻這樣長久地持續著,一如婚姻。」林海音筆下的婚姻男女,她自己以及身邊親友的婚姻生活,以迄我們這一代、下一代,無論想婚或不婚,關於婚姻的故事、時代的容顏,仍會一代一代傳唱下去。
(本文刊於2023/07/24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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