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之後 台積電文學新星掠影 ◎廖玉蕙
文學扎根越早開始效果更佳
朋友聚會,有時會羨慕現在的寫作者資源豐富,有很多的文學獎可以爭取獎金並相互切磋,以文會友;何況還有很多的政府及民間單位補助,可以讓寫作者稍解生計之憂,安心創作。但平心而論,人生說起來還是公平的。從文學資源的挹注方面來看,目前確實是遠遠超過昔時,無論補助、文學獎的增設,甚至教育單位對推動閱讀所投注的財力和心力;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當年大部分的報紙每日都有整版副刊的版面提供給寫作者,文學雜誌也不在少數,投稿的園地,相對寬廣。嚴謹的作家,只要自行品管得當,自投或接受邀稿的機會頗多。我開始寫作時,幸運地趕上了副刊的黃金年代,一年在同一家報紙的登稿量就足夠出一本書。這恐怕是現在難以想像的運氣。編輯用最快的速度刊登投去的稿子,本身就意義非凡。
所以,榮獲競賽獎金、榮譽、補助或文章被快速刊登都是重要的鼓勵,每個時代都有其局限也各有其寬鬆處。如今,在報章雜誌上曝光相對不易是事實,文學獎的鼓勵,對年輕作者或職業作家確實發揮了某種程度的紓困及打氣作用。
然而,無論什麼單位設置的文學獎項,起始大多針對社會人士,若是頒發榮譽則比較偏向長年耕耘而有傑出成就的前輩作家。台積電文教基金會關注到文學的扎根越早開始應該效果更佳,從2004年起與聯合報合辦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讓高中的文青也有機會嶄露頭角,這是相當切要與具開創性的文學獎勵,不但得獎作品得以在大報上刊登,獎金也相對豐厚,真的很讓人心動。埋頭寫作的人,沒有獎金或獎助當然也會持續耕耘,但得了評審的肯定,獎項的加持,必然會更加帶勁而且充滿信心吧!
台積電文學獎開辦至今已十九年。我曾經參與幾次評審,常為一時俊彥而驚豔,慶幸江山代有才人出,相信那些動輒喟嘆「一代不如一代」的長輩,如果把自己十七歲以前所寫的文章,拿來對照這些頗具才情與創意的得獎作品,應該不敢再這麼信口開河了吧!而我其實更常思考的是這些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後來的發展如何呢?當年開了花,後來結果了嗎?還是只是驚鴻一瞥?或文學對他們的人生曾有過怎麼樣的影響嗎?他們在高中時得到文學桂冠,如今又走向何方?偶或在大型書店瀏覽新書時,看到作者簡歷中出現「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掄魁的資歷,總忍不住帶一本回家,並上網搜尋他們的得獎舊作,比較一下,時移事往,他們的功力是否有所增進?身為長期創作、經常評審且在語文創作系所任教的我,對台灣年輕一代的文學發展進程總充滿了期待。
對時代社會議題傾注關懷
近日,有機會一口氣看到幾位早慧的得獎者後來陸續出版的散文集,對新世代的崛起,感到興奮。散文獎項的設立,雖然在2016年才加入,比小說、詩歌和評論晚了幾年,但後來出版散文集的台積電文學獎得主並不局限於散文類的得獎者,由其他獎項跨界過來的不在少數,畢竟文學出位狀況已是尋常。
閱讀這些作品有幾點觀察。首先,無論寫什麼主題,年輕輩的作者都對時代的社會議題傾注某種程度的關懷,讓我印象深刻。譬如:陳玠安書裡的諸多關懷都相當入世,強調從溝通中獲得能量,對各行業中負重推石的類薛西弗斯者都覺仰之彌高,書寫的動機就是愛這個世界;陳又津的《我媽的寶貝就是我》,對族群問題特別傾注關懷;朱宥勳的《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勾勒前輩文人在重要時刻做出抉擇的前因與後果,志在還原台灣戒嚴時期文學的真實圖像,意義重大;宋尚緯《孤島通信》中對肢體或言語甚或精神霸凌,反覆辯證;盛浩偉《名為我之物》第三輯〈ㄇㄨˇㄩˇ〉甚至用整整四十四頁的篇幅記錄反服貿的始末與個人觀察。江佩津的《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從內文或序跋統整看出,作者在摹寫生死的家族史之餘,不時關切工殤意外,死刑犯的聲援,甚至所有的社會運動;方子齊《還不是我的時代》在一開篇即站到自己所處的新聞崗位上下求索,又因為翻譯外電,完全與世界同步,對跨性別的著墨也呼應了當時熱門的性平議題。秦佐《擱淺在森林》的書信裡,不時反思種族、性別的歧視;我以為這些年輕的作者向內自我挖掘之餘,不忘向外張望的社會關懷是相當令人欣慰的。
題材開放多元
其次,這些作品題材開放多元,這些年輕寫手,大體順著各自的情性與環境,型塑個人的風格。筆致輕快簡淨者較少,十三本書中約莫只有陳又津、朱宥勳和陳玠安的作品光亮些。陳又津《我媽的寶就是我》寫外籍母親和女兒的互動,雖偶爾有點小困擾,但多半是夾帶著撒嬌的甜蜜,呈現燦亮色彩。《新手作家求生指南》慷慨分享職業作家困中求存的祕訣,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邀稿談到開價;從投稿說到評審;從名片談到合約;從維生談到補助;從掛名提到駐村;從書腰說到書櫃……甘苦備嘗,逸趣橫生。陳玠安《問候薛西弗斯》談文學、音樂,論交往,一逕舒徐閒雅,氣味淺淡悠長;朱宥勳《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博覽約取,鋪陳剪輯頗為可觀,但偶爾在轉折處,釋出小疑問,莊重中也有種俏皮的逗趣。
多呈現暗淡的灰與陰鬱的藍
畢竟年輕,大部分作者尚且駐足在摸索、整頓階段,文章明顯呈現暗淡的灰與陰鬱的藍。焦慮、悲傷、張惶與猶疑徬徨充斥。越年輕的作者對文字的講究越上心,修飾越甚;對自我的省察越在意,止痛療傷的篇幅也越多。幸而文章尚且不至淪於無謂的自傷自憐,大多能藉由迴還反覆的思考,進入自解甚至解人的境界。譬如江佩津面對命中猝不及防的親人相繼死亡,爬梳人生的成、住、壞、空,反映出時代的陰影,讓我們看見一位自殺者遺族,如何打包過往,在猶然至痛中按下再出發的按鈕。方子齊《還不是我的時代》刻畫家變始末,寫到父親最後與他見面時的尷尬失措,不禁令人鼻酸,但他銳意成為一個「怎樣的記者?」的自期是讓人動容的。宋尚緯的《孤島通信》,看似自言自語,卻能自糾纏難解的被霸凌困境中脫身,自我療癒外並提供救贖的策略;總之,年少者多爬梳、勤自省,年漸長後漸釋懷、勇承擔。他們反芻並舔舐自己在私領域中所受的創傷,並勇敢袒露身受之苦,且將它化為在公領域中求全的力量。這些作品除了呈現作者個人的風格轉變,多少也可以從中整理出年輕世代散文的走向。
再來,以書信方式行文及詩文合一的敘事方式彷彿得到不少作者的青睞。秦佐在《擱淺在森林》裡為離別的愛人寫下三十封信,是向對方愛的袒露;方子齊《還不是我的時代》中,既有詩也有信,詩與散文交錯出現,文字閃著精緻的光;蕭詒徽的《一千七百種靠近》是全新的嘗試,全書設有陌生人的提問、自擬答案,問答之間,全是靈動創意的展現。
朱宥勳:一幅光影詭譎的戒嚴台灣文學圖繪
主辦單位希望我從這些書裡選出一本書作為「旭日獎」得主,我最後留下陳玠安的《問候薛西弗斯》和朱宥勳的《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我徘徊其間,舉棋不定。百般思考後,擇定了陳玠安《問候薛西弗斯》。
宥勳的論述完整,爬梳了台灣文學的脈絡,拼織了九個甚至更多個小說家的故事,成為楊翠教授所說的「一幅光影詭譎的戒嚴台灣文學圖繪」。我們可以從中想像他曾花費了多少功夫去閱讀、揀選、鋪排、調度,看來只是一本書,卻得旁徵博引可能百倍不止的文史資料。他文字曉暢明白,思路清晰,邏輯周延,因著他的歸納分析,這些前輩作家非但立體化,為人所明晰記憶;更重要的是長期被忽略的台灣文學勢必得到較為完整且公正的注目。但因為用文學普及化豐富的史料是另一種學問,和純散文不免多了些距離。
陳玠安:富涵遊說力的抒情散文
當年的陳玠安是以書評得獎。沒料到其後出版的書,將評論融入詩文之間,形成了讓人動容且富涵遊說力的抒情散文。一來他年紀相對較長,閱歷也較豐富,從《那男孩攔下飛機》、《在,我的秘密之地》、《不要輕易碰觸》再到九年後出版的《問候薛西弗斯》,作品較多,可看出進步的脈絡。在《不要輕易碰觸》中,提到的「木心書屋」,一間位處花蓮邊陲地帶的獨立書店,是三個文青燃燒熱血建構出的可以買書、聽音樂、看電影的獨立書店。那些年輕時的美好想望與真實碰觸後,雖然殘酷地只維持了兩年餘,卻足資回味一輩子,堪稱最美好的時光,讓人閱之既感慨又感動。
玠安感性抒情,走了跟朱宥勳迥然不同的路線。早期作品較晦澀、黏纏,偏向節奏感十足的絕美絮語呢喃;後來這本《問候薛西弗斯》有意識的風格轉變,讓他蛻變成熟,年輕時的銳意雕琢盡去,雖然也寫困境,但已能豁達淡然,適度節制,成就了簡約又詩意盎然的散文書寫。寫作題材更是漸次開展出來,關心環境,焦慮和惻隱之心,讓他最擅長的音樂相關議題之外的其他書寫,也逐漸和專業比肩。關照面較廣,抒情和說理都自在,整本書顯得簡淨自足,傳統抒情散文的意義充分彰顯。
作者用惻隱之心勘查自己與他人的連結及世間所見的悲歡既視感,因此,相互靠近而成就了愛。
(本文刊於2023/05/30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