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鍾文音

寫作經常是寫給心目中的讀者，寫給理想的讀者，寫給懂得就懂得的人。不須解釋，不講溝通，甚至連誤讀都美。如降靈大會，依心領而神會，或雖不解但卻知你想抵達的遠方。

就像低調而精緻的美學，不張揚不浮誇，要從細節處才能看得到的精緻。

但走到這一步需要時光走過，經歷淬鍊。

最初寫作我也是時而炫技，象徵譬喻意象不斷交互堆疊，像魔術師，變化騰空翻轉，總想一顯身手。

就像張愛玲早期每一篇讓人目眩神迷的短篇小說，才華洋溢，忍不住炫技，彷彿要告訴天下人，高手在此。但等到她寫《半生緣》，敘事引擎轉緩，筆墨一路順情節而下，不再飆高，不再過熱，反而處處充滿著她對際遇的感歎低吟。

華麗的詠歎調，轉成命運的交響曲。

就像我自己也從波希米亞的異國情調轉為低彩度的色調。

記得幾年前，我剛去當代班櫃姐時，穿得可能比設計師還像設計師，老被客人問身上的衣服在哪買的。幾天後，被店長交代只能穿黑色系衣服上工。我才恍然大悟，客人進來的視覺焦點是衣飾而不是櫃姐，我喧賓奪主了。

但全身黑，看似容易，其實更需仰賴細節。就像寫作，細節完全是決戰點。

近來常見老錢風（Old money）穿搭，黑灰白，重視裁剪版型材質，十分低調，是穿給懂得就懂得的人。

我們沒有繼承老錢，我們只有自己賺的新錢（且很快就沒錢），但沒關係，氣質就是最好的時尚，難以打造的細節是個人獨有的底蘊。

文如其人，大概也是這樣。

據說張愛玲以前出書時去印刷廠看自己的書打樣印製，廠房的工人們全都停下來對她的衣裝行注目禮。中晚年後她卻大隱於市，難得一見，如文氣文風之轉變。

年輕時光青春人大抵都想被注意，故炫技張揚，在各種競技場。

不免想到媽媽的看護阿蒂，她總是穿印著一堆名牌logo的衣服。

近來整理要送走的衣物，發現竟有不少露肩的，年輕時才有的打扮。

就像夏天時節，陽光一露臉，就會在路上看見迫不及待露腿露胸的女生們，若沒這些長處的，就露手臂露腰線……看著眼前流動的衣裝潮，有時我不禁自嘲，我寫書，就是露腦。

露出我的腦中所思所見所想，書就是腦部的外顯衣裝。

但露腦是最不容易被看見的，除非深談，除非是同好者。

難怪買書者如此少，買衣者如此多，畢竟「外露」總是比「內藏」容易被看見。

但內藏的細節與精緻，懂得的就懂得。

（本文刊於2023/05/15自由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