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持 ◎石德華
你身上有我熟悉了一輩子的氣息。
戲,在這句話的悠長中落了幕。這齣戲,京劇與影像相乘,呈現新古典的奇幻美學,打破生死、性別、血緣、時間的邊界,訴說愛的無限可能。
看盡人間多少色,色色原來是離合,在一切都忘記和生生世世依戀的情節搖轉中,我但覺一片寂天寞地,溼著眼看完全劇,當舞台滿空星斗那一刻,時空豁然拉得杳深,孤寂感便從地心靜靜靜靜的凐滿全宇宙。
什麼都不是了,我也記得你身上的氣息。
記憶的台文書寫是──記持(kí-tî),將記憶持著,不放下,護住,以恆。是一個人或一件事,對自己碰觸的方式,不在人事的短長、力道的輕重,在碰觸。
我讀過王定國記憶姊姊的方式。姊姊是名滿全校的人,作文得過二次全縣冠軍。小學五年級時姊姊病逝了。當時王定國或許小學低年級,或者更小。二年後,他站在教室講台接受表揚,因為他一篇滿分的作文將家鄉鹿港寫活了。全班都在拍手,老師說「你也要跟著一起拍呀,為自己鼓掌。」這篇文章是他從媽媽藏在床底下的作文簿抄襲來的,作者改成他自己,那是姊姊的作文簿。他讓姊姊忽然在一瞬間復活,彷彿看見姊姊在掌聲中來到了窗邊,聽著聽著走不了,直到他眼淚一直掉,姊姊才從幻影中慢慢消失。
還來不及打開就失去的,一樣可以被記憶。蔡瑞妙是新港的女兒,老家在奉天宮後。新港是開發得早曾經「商賈聚集」的港口,而繁榮帶出的歷史文化,總在繁華落盡後,依然存留著富厚的人文底氣。她站在大興路老家門口這樣告訴我:「這兒,二百公尺內,就有三處古蹟。」
瑞妙記憶父親的方式,是「我因為失去,而永久擁有」。瑞妙的父親蔡玉棠老師(1929~1961),在民國五十年那一場震驚全台的民雄「七九」平交道大車禍中喪生。當時瑞妙才六個半月大,她家唯一一張全家福照片,是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她,和哥哥姊姊一起圍傍在父親的新墳前。她和父親之間的記憶是零記憶。
她思念父親,從小翻箱倒篋愛看父親的照片、遺物,會夢見父親,會想念父親而大哭。她說自己一定「曾經和父親互相凝視但沒印象」。她五個月大,當時父親任職縣府,去台北參加研習寫回家的信上,那親筆的「瑞妙」二字,她凝睇寶惜,視為和父親唯一的連結。
人與人之間存在一個看不見的巨大密實網絡,拉起一段索,就牽起一個目,結起幾個目,就撒成一片網。她父親在新港國小任職十年,帶過六個班級,且身為全校音樂老師,她發現,不論直接間接、專程偶然,在新港的任一處逢遇、任一個話頭、甚且只是一次擦肩,她都常能聽到「蔡玉棠是我的老師,他……」這讓她必然佇足的一句話。不同面向點點滴滴的故事,就這樣一條線索牽連一個網目的編織出非常立體的蔡玉棠老師,而瑞妙生命中一段虔敬純淨的真空,彷彿也開始有水流動、有風初拂、有一些舒捲湧動的雲起與雲落……
她開始正式走訪父親的學生、朋友,一人一人口述、一字一字蒐集、一張張老照片翻拍掃描,二○一九年她寫了一封「請幫助我追尋我的父親」的徵文信函,附加一張放大成A4大小,當年的小學班級合照、畢業照,請收信人寫下小學與蔡玉棠老師相處的所有記憶。總共發出四十一封信,外縣市用投郵,嘉義市的她騎摩托車親送,新港鄉遠的開車送去。她不按門鈴,輕輕從門下塞進去。
「很嚴格」、「很有才華」、「會演講、會畫畫」、「站在司令台上指揮全校大合唱」、「轉任教育課國語推行員」……一塊完整的生命拼圖於焉這樣呈現:蔡玉棠老師熱情嚴謹,教學之外,領合唱、組樂團、帶球隊、參與鄉里活動,既有號召力,又有實踐力。遺物中的各種筆記、調查報告、作文、周記、自傳、手抄無不漂亮工整,用鋼板刻寫的樂譜,連各分部的譜都都分明,秀傑之氣與端正自律勻勻調融。
二○二三年六月,蔡瑞妙要在新港藝術高中為父親舉辦追思音樂會,她將歲月與人事交互幫贊堆疊下,所有新港賢達、家人、朋友、學生為蔡玉棠老師寫的文章、信的回函、自己去作的專訪,集結成一本紀念父親的書籍,取名《音緣聚會》。音樂會當天,瑞妙將彈奏父親留下的那把吉他,揭開音樂會的序曲,會中有一首合唱曲表演,是以瑞妙父親留下的工整精細的手刻樂譜練成,曲名是:清溪水慢慢流。
蔡玉棠老師三十三歲短暫人生,以無可超越的刻度,由小女兒六個半月的記憶,轉缺憾成圓滿。「我感覺父親就像一條清溪水,輕輕淌流在新港的家鄉。」父親不只在夢中了,現在蔡瑞妙這樣說。
《音緣聚會》書封折頁是蔡玉棠老師彈奏鋼琴的右側身影,封底折頁是幼年瑞妙彈奏鋼琴的左側身影,攏近靠合著看恍若父女在對彈,悅揚的琴音在他們之間往返流轉,交換著無由訴說的情衷,時光從窗外走出,緩緩,緩緩,不止步,也不慌急……
時空擋不了,記憶關不住,寂天寞地什麼都不是了,我也記得你身上的氣息,記憶是,被碰觸,就持住了。
(本文刊於2023/04/13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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