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2 09:08:25閱寫協會

給你呆呆 ◎宇文正

紀念可以自由支配的高中生涯最後一個夏天。(衷曉煒提供)

紀念可以自由支配的高中生涯最後一個夏天。(衷曉煒提供)

認識衷曉煒是從廣播裡開始的。大約十年前吧。早晨九點經常是我梳洗整妝的時間,一邊打開收音機,聽News 98王文華主持的「世界一把抓」,他幾乎每周都會邀請他的一位高中同學上節目,談歷史、三國、水滸之類,兩人在種種典故之間插科打諢,簡直說相聲。我聽得入迷,不想出門上班了。有天向王文華打聽,「你那位高中同學鍾小偉,是唸歷史的嗎?」原來我三個字都猜錯了。後來上部落格看衷曉煒的文章,他不僅歷史知識驚人的豐富,文章更是邏輯清晰,言之有物。然而,他根本不是學歷史的,台大財金系畢業,任職某銀行的副總,我很高興意外找到一位專業知識、文字風格與文學科系迥異的作者。

我想這種說話有播音員架式,音質沉厚的人,應該很會唱歌吧?便請曉煒聊聊他的音樂成長史,不料,他第一首想到的歌是〈我愛中華〉。他說小時候根本沒有接觸音樂,父親那一輩傳統知識分子認為人生不應有太多物質享受,音樂則是靡靡之音。「那時候的國高中生各種活動裡,最常唱的歌不就是〈我愛中華〉?」欸,我說:「難道跟女孩子一起玩,也是唱我愛中華嗎?」「哪有跟女孩子玩。」「北一女的呀。」我信口亂謅的,還真問出了一個北一女孩。

曉煒有個女師專附小的小學同學,高中上的就是北一女。他高二時小學同學聚會,見到她很心動。那時建中每學期在中山堂辦電影欣賞會,曉煒鼓起勇氣邀請這位北一女同學去看。「看了什麼電影不太記得,但是之前那期待的心,真的是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嘣嘣嘣、嘣嘣嘣。你就看中山堂前,綠衣服的,白衣服的,黃衣服的……不管綠的白的黃的,只要請得到女生來,就很有面子。看完電影晚上七點多了,也沒請人家吃飯,什麼都不懂。」

「她長什麼樣子?」

「個子小小的。」

「漂亮嗎?」

曉煒以氣音讚嘆:「當然。」不過,「現在看來,比不上我老婆。」曉煒大聲對著我錄音中的手機再說一次:「比不上我老婆!」

看了電影,也不敢趁機去牽人家的小手,滿呆的啊。女孩家住新店,不能太晚回家,曉煒送她去搭車。「我還記得好清楚,我送她上車之後,整個人是跳起來的狀態,我跳啊跳的,大概跳了有半公里遠吧,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原來那種靈魂出竅的快感,就是這樣啊。我想我如果會跳舞,可能當下就會編一支舞吧。」

因此,形容愛情的快樂,會用「雀躍」二字吧。「後來跟那個女生有繼續聯絡嗎?」

曉煒黯然回我:「妳又不得不稱讚,我是個有理想有目標的好青年了。那一陣子,我們通過信。我上課開始不專心,打瞌睡。第二次月考,英文不及格,於是我對自己說,不能這樣子下去,我應該要對得起這個學校。就斷了。」噢,我應該稱讚嗎?不過,這是謊話吧?

曉煒露出被理解的笑容,「這是對自己說的謊話。可是,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你知道嗎,我覺得男孩子比同齡的女生晚熟很多,至少對於愛情,男生多半不會愛,不懂得怎麼愛。我覺得不舒服,沒來由的會心跳加快,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愛戀的情緒,也不知道怎麼樣表達,內心產生衝突,就覺得還是離這個麻煩遠一點比較好。現在想起來覺得蠻可笑,可是當時就是這麼惶恐。」

曉煒未成形的初戀,就這樣淡淡的終結了。我很想點一首校園民歌〈給你呆呆〉送給他。這首歌當年是第二屆金韻獎創作組的首獎,丁菱娟作詞,倪玲玲作曲,張碧珠演唱,有點傻氣的歌,卻曾膾炙人口:

「呆呆,我永遠記得,你說愛要好好藏住,別讓人知道。

呆呆,我也還記得,你說愛要懂得含蓄,別輕易付出……」

是那樣的時代,而有那樣的歌。曉煒的高中生活,純真,傻氣。不過,他講起同班同學王文華可是眉飛色舞。「文華很會跑步,我們班的大隊接力,王文華通常跑壓軸的最後一棒。那時古巴棒球隊有個紅色閃電,我們就說我們班有個紅色短褲閃電!」咦,為什麼是紅色短褲閃電?曉煒解釋,王文華跑步的裝扮很特別,老穿一條紅色短褲配上T恤,那T恤在肚臍的地方破了一個洞。「他總是穿著這件有洞的T恤,我們班還做了一首歌:我的T恤有個洞……」

王文華還曾經在班上講過現代詩,「我對那堂課印象非常深刻,他談詩的音韻,還解析了一首圖象詩。那是歷史課,老師讓我們自己來負責,每週一個專題。有一位同學講『花間集──古中國的性愛文學』,所有同學眼睛都亮起來了,還有一位同學講韓非子。我覺得那堂課棒極了。」

我忙問:「那你講什麼?」

「我好像講的是中國文明的起源。黃帝跟蚩尤的涿鹿之戰。班上睡了一票!」

果然是最呆的,「你那時候就已經很愛歷史了?」

「對。」

我很好奇曉煒高中的課外書都讀些什麼?原來還真的都是中國歷史的書。

「那麼《水滸傳》、《三國演義》呢?我在廣播裡聽到,你熟得不得了。」

「那是國中時讀的。我好像覺得這些書是有學問的。我父親對歷史也有興趣,我還記得有位歷史學家陳致平,他有一本《秦漢史話》,把歷史講得通俗易懂。我小學三年級時,我爸叫我看這本書。」

小學三年級?我嘆口氣:「你歷史方面比情愛啟蒙得早太多了。令尊那時候如果是拿一本《金瓶梅》給你看……」我倆爆笑。

我知道男生是真的晚熟的。我曾在臉書上看到徐國能說,他從前讀《傲慢與偏見》,只記得一堆女生要嫁人。而駱以軍跟我說他比較小的時候,讀《紅樓夢》是讀不懂的,不只是對愛情晚熟,男孩子對於那些宛轉的人情世故也常不明所以。

男孩的成長,有屬於男孩的儀式。曉煒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那年代還不流行畢業旅行,他們班自己籌劃了一個「移動宿營」活動。十幾個男生,背著帳篷、鍋碗瓢盆,坐著火車,流浪到南方澳。

第一個晚上他們借住在南方澳的一個國小,在教室裡搭帳篷。還分了好幾組,每天由一組人負責伙食。「第一晚應該是在外面吃,回來搭了帳篷,在洗手台洗澡,我被偷拍一張照片,幸好還穿著一條小內褲。」

教室窗邊看得到海,他們就對著大海唱歌,唱了一首又首跟海有關的歌。〈大海邊〉(林伯宜、趙曉譚/作詞、作曲),「大海大海,你可明白,我的心中有多少悲歡,藍天藍天,你可知道……」

大聲唱邰肇玫的〈奔放奔放〉(邰肇玫作曲,安第作詞):「我曾嚮往奔騰在大海,我曾盼望飛翔在天空,自由自在心胸開懷,無憂無慮盡情奔放。來吧朋友,起風帆,來吧朋友,展翅飛翔……」

還有一首〈海裡來的沙〉(黃淑玲/作詞、作曲):「……你是否願意當那海裡來的沙,隨著潮來潮往,遇上了我。你是否願意當那海裡來的沙,是否回答,海裡的沙……」

他們攪盡腦汁唱遍所有與海有關的歌,「覺得自己唱得好好聽喔。」十幾個建中文科男孩,在即將邁入地獄般高三生活之前,一起想要紀念可以自由支配的高中生涯最後一個夏天。「原定一個禮拜,可是我們三天就逃回來了!」

他們第二天去宜蘭的梅花湖,晚上到蜜月灣,很浪漫的名字,去了才聽說不建議在那裡游泳,好像有個暗流,死過幾個人。他們在沙灘野炊。點了火,跟海有關的歌又唱了一輪。唱著唱著,嗶嗶嗶──海防過來喝阻了,海防看了他們的學生證,說你們可以在這裡露營,但是不要舉火。

「為什麼不能舉火?」

「怕我們跟海上的偷渡船打信號吧,只好把火滅了。」

〈海裡來的沙〉唱完,他們決定殺到底,坐火車到福隆,想徹底痛玩海水浴場。一群呆子沒做防曬在沙灘玩,曬得一塌糊塗。「所有人都曬傷了,不過本來我們想要撐下去的,我們坐巴士上山,到了一個溪邊。搭了帳篷,輪到我們這組煮飯。我們想一鍋飯、一鍋湯應該夠吧。結果十幾人,兩分鐘見底,肚子還餓!怎麼辦?還有人說,聽說颱風要來,會不會山洪爆發?這一說不得了,帳篷收一收,下山吧。但已經沒有公車了。絕處逢生,遠遠看到有燈光下來,是一台發財車,我們趕緊招手。車上下來一個女漢子,滿漂亮的。我們說,大姐可不可以載我們下山?『好!幾個人?一個人五十塊。』一輛小貨車塞進我們十幾個大男生加行李,她把我們載到雙溪火車站。下車時,我們齊聲說:『大姐,謝謝。』『沒關係,錢給我!』然後我們買了火車票,當夜就回到台北,背痛了一個禮拜。」

很可愛奔放的青春啊,曉煒說到這裡,我想派給他的主題曲就是〈奔放奔放〉吧,要不然〈大海邊〉也不錯,如果他沒有再往下說……

「之後我們就都進入大學啦。大一有一首歌讓我印象好深刻。我們系上每年有一個重頭戲,財金之夜,是在下學期,三、四月的時候。各年級表演才藝。有一組學姊和學長合唱一首歌:『我踩著不變的步伐,是為了配合你到來……』」

「請跟我來!」

「那舞台、那音樂,當下給我一種感動,好像心裡面有一根神經被觸動,有一個瓣膜被打開了,心中有一股想愛戀的衝動。」

「於是你就喜歡上那位學姊了?」

「沒有啦,就只是被那首歌感動。當時喜歡的人太多了。」

多年後,曉煒跟大學同學聚會,有人告訴他,你知道嗎?某某某曾經喜歡過你耶。他事後想起,其實有一些信號,他不是沒有接收到,而是不知道怎麼樣回應,只好放在一邊不去理它,然後就冷掉了。

這位女同學身邊有個僑生男友,「升大四那年,有一天在圖書館唸書,她跑來找我,說有一件事你大概會很高興,『他』暑假不回來了。你知道我當下的回應是什麼?我跟她說:『他回不回來關我什麼事。』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可是我不懂得怎麼挽回。」

我試圖探究曉煒的內心:「是不是因為她已經有男朋友了,即使喜歡,你不想介入別人的故事。」(這時候該配上張清芳、范怡文的〈這些日子以來〉。)

對曉煒來說,不全然如此,而是對於「愛情」本質的困惑,「回想起來,所謂談戀愛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就是吃吃飯,看看電影,聊聊天?我那時候除了這些之外,不知道談戀愛該做什麼才好。而做了這些事情之後,我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樂趣。還比不上,比如,重讀一遍《論語》的樂趣……」

「噗哧!」

「我就知道妳會笑。」

「你真的很晚熟噢?」

「不是跟你講嗎,大學四年都沒有跟女生牽過手。」

「好神奇喔。」

曉煒問我:「妳覺得當時我應該怎麼回答比較好?其實我心裡是喜歡她的。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樣繼續喜歡下去。然後要結婚嗎?一起出國嗎?或許是因為那時家裡環境不太好,很難想像畢業之後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不敢輕舉妄動。」

我問曉煒,當時對於未來的計畫,就是畢業之後出國嗎?他說沒有,「快畢業時,別人都考預官,就跟著考預官,財務官要加考一門『很難』的專業科目:中國現代史。」

「嘻嘻!」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考中國現代史……所以,我好像是那一屆的榜首。」

圖書館女孩在曉煒當兵時,還一起去看過電影。他說:「或許那時候,她想要最後確認,我到底對她有沒有意思吧。我記得她那天的裝扮,人變瘦了,我心想:怎麼變得這麼漂亮!她已經在工作了,而我在當兵,模樣很土,不知道未來將怎麼樣。當下有一點自慚形穢,就只能祝福她。」

前幾年他們還相遇過。多年不見,兩人在人生的火車站,聽得見彼此的聲音,聞得見彼此的氣味,可是,已經站上不同的月台,只能揮揮手而已。

他說到這裡,我決定放棄那首〈奔放奔放〉,也不要什麼〈大海邊〉了,屬於衷曉煒的成長之歌,就是〈給你呆呆〉無誤:

「歷久會彌新 我不了解 匆匆離開了你

時間是考驗 我不了解 匆匆離開了你

呆呆 呆呆 呆呆 呆呆……」

還好,雖然很呆,曉煒還是順利討了老婆,而且居然很前衛的,是在網路交友平台認識的。而且,這一生他遇到的所有女人,全部都比不上他老婆!

(本文刊於2023/04/12中國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