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異鄉的小餐館，我努力熟悉了四十年，它還是寂寞國境。

這星期特別忙，行程排得滿滿的。除了固定的上下班公務，星期一在豪記飯店參加阿凱迪亞獅子會入會儀式；星期二世華工商婦女協會例會；星期三開車半個鐘頭，去看了一間有名的中醫，我這個五十肩加風濕痛，還是要靠針灸推拿這些老祖宗的方法來根治啊。星期四劇團舉辦記者招待會，近百人擠在「醉。長安」餐廳，吃吃笑笑，討論如何培養下一代的演藝人員，如何推出今年的演出曲目。

住在美國的華人都知道，洛杉磯的Rowland Hts是華人的天堂，應有盡有，說國語，吃中餐，交華人朋友，就像在家鄉過活。而這幾年因為疫情的關係，居然替我另開了一片天地，可以透過網路和台灣的老師在線上學水彩、新詩、散文。日子過得愜意，華人的文化和血脈，不斷滋養我的日常。

星期六早上，我對女兒說，去街角吃個早餐吧，這一家小餐廳，沒什麼生意，我們去照顧照顧。推開門的那一剎，我愣了一下，來慣了的、安靜的小餐廳，居然高朋滿座。而坐下來一看，在坐的全是金髮碧眼的外國人。

在一星期滿滿的行程表外，想要輕鬆一下，踏進了街口小店，卻像穿過了任意門，又把我帶到了異國。

我點了喜歡的鬆餅，就跟台灣的鬆餅一模一樣。但是我心頭仍劇烈地跳著－－在這個區域住了幾十年，從來沒有被這麼多外國人環繞過。

昨天的宮保雞丁，前天的五更腸旺，突然變得那麼遙遠，遠得坐飛機都到不了。

我明明住在華人聚集的區域，我明明自行過著中國人的日子，怎麼在這異國他鄉，周圍有這麼多外國人？桌上的鬆餅口味突然奇特起來。好像又跟當年台灣吃鬆餅的味道不一樣了。

一邊和女兒聊著家常，一邊意識到周圍的人都在講英文，這是哪裡呀？怎麼那麼多外國人？

恍然間，我了解到這不是我的國，不是我的家，進出了四十年的小餐館不是我的餐館。

原來我才是外國人。

我是住在洛杉磯的台灣人。

對我的沉重感到不耐的女兒，插口：「你為什麼這麼驚訝？這裡是美國呀，本來到處都是美國人啊。Starbucks、Albertsons到處都是這樣，你為什麼這麼訝異？」

我看著黑髮黑眼，坐在我對面和我說著中文的女兒，原來她也是外國人。

又或許，擁擠的餐廳中，只有我一個是外國人。

（本文刊於2023/04/03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