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心 ◎賴翠玲
圖◎王孟婷
二十年前買的這款背心,百分之九十五白鵝絨,百分之五水鳥羽毛,寒冬來臨時穿上,貼身又輕柔,內裡的羽絨會隨著體溫漸漸膨脹包覆上身,宛如前胸後背貼著暖暖包。兩側有口袋,冰冷的雙手塞進去捂熱正好。我在店家一試穿就喜歡,除了買我們一家三口所需,也挑了一件咖啡色和一件暗橘色給爸爸和媽媽。
他們原本都習慣穿著好幾層的衛生衣及毛衣來抵禦台灣濕冷的冬天,有了這件羽絨背心,就不會像粽子般裹得笨拙沉重。爸爸裡面先穿一件衛生衣和長袖Polo衫或是套頭衫,然後加上背心,天天穿著幫忙洗碗、摺衣服、收拾整理家務,上半身做事或移動,輕鬆自如無滯礙。
爸,氣溫很低耶,要不要再穿件外套?我問。
他搖搖頭,不必不必,這件夠暖了。爸爸那堅定又滿意的眼神,彷彿將身上那股暖意穿越僅有個位數字的低溫空氣,源源注入我的心裡。
在這個濕冷的天氣裡,我從櫃子裡取出這件背心穿上,它比我自己紅色的那件大上一號,穿起來有些許空洞。它是數週前,媽媽整理爸爸遺物時交給我的,「哪,這是妳買的,留給妳當紀念。」
她還沒開口,我就有此打算。或許它還留著爸爸的氣味,保有爸爸的體溫,他的短髮或許曾經不小心掉落,刺進尼龍的表布和裡面的羽絨混在一起。若真如此,他的一部分就留了下來。
其實爸爸的好幾部分,都還留在我的身旁。
他離開的那個清晨,救護車將剩餘最後一口氣的他從醫院送回家,也帶回一大袋加護病房的個人清潔保養用品。等到禮儀公司的人將他送走,家人對於放在角落的那一袋,不願也不忍多瞄一眼。悲慟到虛脫的媽媽聲音沙啞:把它清理掉吧!
打開袋子,裡面有我帶去保暖的紅色小毛毯、毛巾、臉盆、室內布面拖鞋、三分之一瓶的漱口水、嬰兒乳液、快用完的護唇膏、黑人牙膏、營養粉、開封和未開封的尿布及護墊,還有家人每次去探望時都會幫他塗抹的德國百靈油及白花油。
「爸爸,這是您在家常常用的百靈油,要加油喔!」「這是您喜歡的白花油,我們都替您加油喔!」我們輕輕塗抹著他的額頭和太陽穴,在他耳邊細語。這些他熟悉的氣味,是否能提供爸爸獨自在病房對抗病魔時的足夠動力,讓他想起全心等待他歸來的家人而勇敢抵禦癌細胞?然而,是否每日半小時的探視時間太短,再是提振精神的濃郁精油氣息還是會逐漸消散於森冷的醫院,讓爸爸的魂魄迷走在三度空間回不來?
除了取回自己的紅色毛毯,我還拿走牙膏、乳液和他在二殯入冰櫃前脖子上取下的白底藍色花樣毛巾,它是媽媽替爸爸圍上的,怕他長期在加護病房受寒,圍住脖子可以阻擋風邪入侵。我將它洗過後,每晚圍住頸部入眠,揣測爸爸躺在病床上時的感受及心情,這樣夠暖嗎?他知道我們心心念念惦記著他嗎?睡前潔牙時想著,我和爸爸擠的是同一管牙膏,但躺著的爸爸,是如何刷牙的呢?乳液拿來滋潤入秋乾燥的肌膚剛剛好,卻也不免懷疑必須同時照顧多人的護士,可有耐性輕柔塗抹爸爸脆弱變薄的皮膚?那插滿針管而四處瘀血的手腳,有因為乳液的潤澤效果而稍稍舒緩不適嗎?漱口水留在娘家洗手間,吃完飯走進去,穿上爸爸的浴室膠鞋去漱口,想像爸爸剛剛在這裡也才仰著頭咕嚕嚕清潔喉嚨及口腔完畢。袋子裡的布面淺綠色拖鞋是爸爸緊急送上救護車前,一陣慌亂中我聽從媽媽指示替他套上的,以免他的腳底發冷。我把它擺回娘家的玄關,每次回去探望媽媽都穿著,彷彿爸爸的足底餘溫猶存,我還感受得到。
爸爸走了幾個月,我還在用他生前最後使用的東西,以這些有形的物質串連起我們之間割捨不斷的親情。牙膏、乳液和漱口水,總有用完的一天;毛巾與拖鞋,終有破損必須丟棄的時候;但是我知道,我和爸爸的情感聯繫永遠不會消失,這種存在彷彿空氣,看不見卻感受得到,思念強烈的時候更有如風起,氣旋環繞周身久久不散。
套上的這件咖啡色背心,包覆著我的前胸後背,幫我抵擋入侵的寒流。外頭的綿綿細雨沒停歇,氣溫一度一度地往下降,背心一吋一吋地膨脹,軀體漸漸暖和了起來。
穿著這件背心的那個夜晚,爸爸來到我夢中,他拄著慣用的拐杖,向一旁攙扶的我微笑說:來,陪我去河堤散步。●
(本文刊於2023/02/21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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