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25 22:37:46閱寫協會

【當代散文】王永貴 ◎邱瀟君

王永貴。(圖/九子)

(圖/九子)

「小阿姨,你還記得家裡曾經有一個叫老公公的人嗎?」四十歲的外甥,突然問我:「我那時候大概四歲,記得外公在打罵一個蹲坐在地上的人,外公似乎還踢了他一腳。那是誰呀?」

外甥的話,像突來的時間激流,將我沖到記憶的上游,裡頭有一尾破碎的魚形,他叫王永貴。名姓藏著「王者之家,永生富貴」的符碼。但歷史的洪流,總把命運沖到祝福的相對面。

王永貴,是伯父的傳令兵。

爸爸出身鄉紳之家,十九歲就當上了家鄉的小學校長,出入有兩個護衛保護。時局開始不穩時,他想要投筆從戎,去找軍中的哥哥(我的伯父)。伯父拿出軍校畢業時校長頒發的短劍,指著上面的鐫刻:「不成功,便成仁。」對父親說:「邱家只剩我們兩個兄弟,有一個人為國家犧牲就好,你不要入伍了。」

盟約相訂,五弟保家,三哥衛國。但時代大浪潮打來,家、國,都沒能保住。

一九四九年國軍撤退台灣,伯父身任基隆要塞副司令,軍務倥傯,無暇照顧這個文弱的弟弟一家。便把傳令兵王永貴撥給我們家。

一聲將軍令,王永貴的人生從此定格。

他從徐蚌會戰的伏屍遍野爬出來,但這往後餘生,卻必須在滿屋倉皇中,洗衣做飯,把屎把尿,卑躬屈膝,服侍一家三代。

落難校長,百無一用,只好開一爿小麵店。店面除了煮麵的爐頭、四張桌子,及一張紗窗門,別無長物。紗窗門隔開住屋和外面小小的店面。

住屋裡面只有一張大床,一張桌子,一個鋁盆和一個痰盂。晚上我們一家六口睡的床,白天是我們四兄妹伏案做功課的桌子。鋁盆,是我們的洗澡缸,外面爐頭燒了熱水,提進來,倒在盆中,門窗關了,房間就成了浴室。痰盂,就是我們的馬桶了。

即使是這樣擁擠貧困的生活,家教嚴謹的媽媽,從不許我們出去和外面的「野孩子」玩,房門從外面鎖著。我們被關在小小的房裡,附近的孩子常常隔著窗子對我們嬉笑挑釁,王永貴就去把他們趕走。

晚上麵店打烊,清理完畢,店裡四張桌子拼起來,王永貴把被子鋪上,那就是他的睡床。關上紗窗門,我們在裡面,他在外面。

紗窗破了一個洞,破舊的紗窗守著破舊的家,破舊的人。

一日下午,紗窗裡有哭聲和求饒聲。在旁掃地的王永貴猛然把手中的活兒一丟,反身推進紗門。

「心情不好就打孩子,你有沒有良心?孩子不痛嗎?」是王永貴又急又快的聲音。

爸爸的鄉音更急更快:「我打孩子關你什麼事,你再囉唆,我連你一起打!」

王永貴憤憤不平:「我去基隆報告副司令去。」

爸爸跟著吼:「你有本事,什麼都不許帶,你給我走路去。」那沒落貴族的聲音,有一絲絲驚恐和落寞。生活如此龐大逼仄,妻病家貧子幼,更哪堪當年回首。除了打孩子和怪傭人,還有什麼其他出路呢?

媽媽的身體越來越糟,麵店撐不住。我六年級的時候,爸媽只好把麵店賣了,賣店的錢,在附近買了一個小房子,一個有小浴室,小廚房的違章建築。王永貴終於有一間小小的窩。

爸媽不在家的晚上,我們幾個孩子,就擠在王永貴房間。窄仄的房裡,只放得下一張床,一個木桌。我們就搶著擠在床上,攤開他的薄被蓋在腿上。書桌上是王永貴小小的收音機,收音機裡,中央廣播電台的廣播劇,是我們四兄妹唯一共同的記憶。直到今天,我們還可以拼湊出當時廣播劇的內容,只是我們都不記得,我們四個人擠在床上,替我們開收音機的王永貴,當時是坐在哪裡?

沒有了麵店,王永貴心中有底,失去舞台的校長、憂鬱的老闆娘,和嗷嗷待哺的童口,需要真正的梁柱去撐著,王永貴出去找工作了。在外工作的王永貴,仍牢牢地將自己微薄打零工的薪資,每個月交給這個羸弱的家。

挨打的哥哥,終於練硬了拳頭,混了幫派。失勢的老獅只能在老穴嘶吼,時不時拴緊全家人的神經。通常這樣的風暴,就在哥哥奪門而出,媽媽號啕大哭中,慢慢風平浪靜。但浪下,仍湧動我的暗潮。

總覺自己是全家福照片中一個可有可無的身影。懂得彎曲著,蹲著,笑著配合別人。穿的衣服是姊姊穿舊的,沒有喜歡不喜歡,只是笑瞇瞇地接受。房間是和姊姊共用的,從來不會和大我七歲的姊姊起什麼衝突,委曲求全是從小要練的。

初二那年,愛美的荳蔻年華,突然很想要一條屬於自己的項鍊。有點不可思議。我要的,大概只是一個,我也可以擁有一樣自己東西的感覺。但媽媽多病,總坐著三輪車進出醫院;爸爸愁苦失據,總鎮日嗟嘆。

王永貴當時在新莊輔仁大學餐飲部做工,每個周末「回家」來,他就是我要擁有一條項鍊的唯一希望了。選了一個他回來的周末,告訴他我的想望。當時的我,是用一個小女孩的撒嬌口氣嗎?還是淚汪汪的可憐狀?十三歲的我,把這個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恩人,看成傭人,有著予取予求,在家人前都不敢表現出來的放縱。

隔周周末,王永貴回來,神祕的對我笑著,我的心碰碰碰碰跳,知道自己的期望要成真了。王永貴從身後掏出一個袋子,粉紅色的袋子,鑲著紅邊,有銀亮的釦子,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奢華。我拿在手中,有一瞬間不敢呼吸,覺得我握住了一朵粉紅色的雲,裡面有神祕的寶藏,我念想的寶貝。

「開開看啊,妳要的項鍊。」王永貴催促著,嘴角都快扯到臉後了,他也開心啊。

鬆開鈕釦,拿出裡面的寶貝,我跳在胸口的心,突然壓到胃底。眼前是條一截一截編成的小魚項鍊,金光閃閃,庸俗不堪。

一個五十幾歲,從未讀書識字的中年男人,他哪裡懂少女情懷,怎麼可能挑到我想要的鍊子?我強顏歡笑,對這個想要讓我開懷一笑的人說聲謝謝。不記得那時的我,有沒有懂事到,明白眼前人已盡力了。

沒多久,一次和朋友鬧翻,心情惡劣,硬生生把那條小魚一截一截扳斷,覺得扳出了心中的憤怒,覺得扳出了自己的不得意和委屈。小魚一截一截地碎在眼前,被我一把丟到垃圾桶去了。丟得那麼義無反顧,好像生活中的不如意,父母忽視,兄姊欺負,同學霸凌,都是被這條項鍊害的。

要到很久以後,才懂得, 五十多歲的王永貴,把我們家當作了他的家。不僅每個周末拿的薪水,全數交給爸爸媽媽「養家」,為了滿足我這個小女孩的願望,他還扣下自己零用錢,磕磕絆絆走在新莊的夜市,找到他心中最喜歡的,閃閃發光這一條鍊子,用對他而言很高的價錢,買了下來。滿懷雀躍地轉三趟公車回家,送給了我。

記憶,就像摺疊的舊衣服,越疊越小,變成小小的一塊,已經沒有原來的樣子,卻仍然是原來的質料。這團團皺皺的,被擠壓得越來越深,很怕攤開來看,會害怕,自己也是壓痕的來處。

姊姊婚後,創業的姊夫,把我們家拉拔了起來,不用再靠王永貴那份微薄收入養家。他辭職,搬回家裡,回來養老。但真的是養老嗎?王永貴仍看顧著姊姊三歲的男孩和兩歲的女兒。孩子們喊他「老公公」,我們也開始跟著孩子稱呼他老公公。

某日,王永貴在簷下石槽中洗菜,兩歲的小外甥女拉著他的褲管哭鬧:「老公公,抱抱。老公公,抱抱。」王永貴無奈地丟下手中的菜,擦乾雙手,吃力地彎身抱起小囡囡。趕著去上課的我,隨口留下一句:「老公公,囡囡這麼愛你,將來不怕沒人為你養老了。」依稀看見王永貴親了親囡囡的臉頰,說:「誰知道呢?你們小時候也這樣黏著王永貴的,現在都沒人要理王永貴了。」小外甥女才不管這些,只吵著要看王永貴小腿上的那個傷口。

那個槍傷我知道,子彈穿過後,沒管它,自己長起來時,封住了一些空氣,傷口摸起來裡面還會轉來轉去,我們小時候也喜歡玩,覺得神奇。會痛嗎?不知道。

印象中,這是王永貴唯一一次在言語中提過自己的名字。從沒聽他說過,離家加入部隊那個早上,故鄉的娘對他說了什麼?從來不知道,除了子彈穿越他左腿的徐蚌會戰,他還經歷哪些九死一生的戰爭?胸口的傷又是哪裡來的?一個小兵,他只是跟著國家走,跟著長官的命令走,照著口令打殺,他哪有資格反問?反問他的一生,為何綿綿密密的和我們一家三代編織在一起。照顧第三代人時,卻被父親當成不需要的衣服毛邊,仍然隨意的撕扯打罵。

大二那年,我當家教存了一點錢,過年的時候,用紅包裝了兩百塊給王永貴,王永貴笑了。媽媽從教會回來,我得意地告訴她我做的事,以為媽媽會像上次一樣,知道我替伯母買了一套新衣,誇我懂事替爸媽掙面子。沒想到媽媽勃然變色,衝去指著王永貴開罵:「你這麼大年紀的人,怎麼好意思拿小孩子的錢?年紀都長到哪裡去了?」

深宅大院長大的媽媽,四位兄姊,在全國各處行醫。這個小么妹,享盡三千寵愛。到大學去讀書,就鬧著戀愛結婚。時局變色,綁了小腳的外婆,連爬帶跑趕到青島,叮囑剛成婚的爸爸媽媽,「快點走,千萬不要回家。」可是離家後的母親,千金氣勢仍存,對這日日照顧我們的人,仍視如家奴,兇悍以對。

王永貴最終把錢還給我,尷尬地笑著說:「我只是收下來逗你玩,讓你開心。我有紅包就好了,錢還給你。」

老兵不死沙場,但總會凋零,凋零在不給予養分的,我的家。

王永貴後來喉癌住院,再住進退除役官兵養老院。我當時已經來了美國,有一次回台灣,到養老院去看他,鄰床的病人告訴我,我寄給他的餅乾,和寫給他的信,是他在養老院的護身符。他每天會拿出餅乾盒珍藏的信,告訴大家,有一個叫小君的女孩,是他從小帶大的,早晚要接他到美國養老享福。

後來,爸媽和弟弟都來了美國,再知道王永貴的消息,他已經去世了。沒有人知道他走在哪一天,就像沒有人知道他生日是哪天一樣。

而我,只知道他叫王永貴。沒有人記得他的籍貫,生辰,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喜好個性。瑣瑣碎碎的過去,都和那條被我惡意捏碎的小魚項鍊一樣,在時代的垃圾桶中安靜了。

我作了一個夢,夢中,我們幫王永貴成家了,壯年的他,有自己的家,有一個光頭的小男孩,開心的畫了一條小魚,拉著他叫「爸爸,看我畫的魚。」旁邊是正替他洗衣服的太太,王永貴不用再洗我們家的衣服尿布了。小小的我,看得好開心,開心的哭了起來,彷彿成年的我,到養老院去,跟王永貴說:「我來接你回家了。」我和王永貴都好高興,要回家了,我脖子上還掛著那一條漂亮的金魚項鍊。

(本文刊於2022/12/25聯合報家庭兩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