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只是一個音節 ◎陳義芝
關切的不會只是
這三年新冠肺炎的疫情
耶穌釘十字架,佛陀涅槃,二千多年後的今天,文明宣稱進展至極致,世界仍是一團混亂。古往今來從未止息的戰爭,無法細數;大自然的破壞也已逼近臨界點,人類不斷地開會、監測,結果只是環境不斷惡化──野火、苦旱,暴雨、洪災,外加空汙、病毒……。人類失去了保護氣候的雨林,失去了免於饑荒的農作。北極融冰,則使北極熊失去獵食的冰層棲地。海洋中的魚、陸地上的昆蟲、天空中的飛鳥,所有生物都瀕危、都恐懼,而人類繼續自我催眠、蒙騙,以短暫的便利壓縮未來生存的空間。
在全球有七八億人處於飢餓狀態,逼使他們去垃圾場翻撿食物的年代,聯副「文學遊藝場」推出「2022晚禱」的徵文,所關切的不會只是這三年新冠肺炎的疫情。要向誰祈求、向誰呼告?「不安是魔鬼的犬爪,搔弄人心軟弱,煽動人性貪慾,刺激權力爭鬥」,馮平說:「不安周而復始……。」陳育虹說:「神啊……請給我/一雙好眼睛讓我看到祢。」李進文說:「神啊趁亞當和夏娃再次亂入園子之前/幫我收心。」我問:「誰是再來的人?」
一般失手的原因是
太直露
在眾多投稿的作品中,經前期編選,傳到我面前的共四十一篇,有15行以內的短詩也有三百字以內的短文。如此簡短的篇幅要傳達深摯的情思,很不容易。一般失手的原因是太直露,失之於概念、說教,少了回首或低頭的姿態,少了沉吟的那顆心。資深詩人也往往產出這樣的詩來。我記起夏濟安曾翻譯一首美國詩選中的詩,說它是壞詩。那首詩題名〈香客〉(作者A. A. Proctor):「我們的心是怯弱、憂傷,/沉重得無法負擔;/因為我們憂懼那悽苦的明天,/可是我們絕不灰心;/祢知道我們一切的痛苦,/祢也會教它們止息,──/呵,神的羔羊呀,/祢解除了人間的罪惡,/請給我們安息!」如信徒的直白告解,沒有具體意象,沒有新鮮情韻。
一首短詩若無新鮮情韻,語詞、意思就只浮在空氣表面,不能入耳、入心,不能引發共鳴。依賴對偶如「時光緩緩,流經宇宙,穿梭/月光柔柔,灑落人間,銀白」,失之於板滯,也不生效果。文學強調錘鍊,思想、情感之外,字句的錘鍊也不可少,包括用字與語法的斟酌特須講究,例如「深深吸受氣流/調理吐納頻率去垢/唯是急切執意尋覓光照方位」,語詞的連結就不夠通達。也有作者喜歡引用古人詩句以增添情感密度,用得準確當然加分,用得不好就成了累贅。有一位作者寫了一篇短文談母女關係,筆端揭去道德假面,吐露愛恨糾結,頗可省思,可惜前後分別引了岑參及蘇軾的詩,情境難以扣合,實在不必要。
希望喜悅能夠像春天的
魚群不斷地孳生
我最後選了十篇:
劉俊余〈2022晚禱〉以十願觸及戰爭、黨派、病毒、經濟、生態及人心。希望「喜悅能夠像春天的魚群不斷地孳生」,地球趕快退燒「永遠當人類休養生息的花園」,這兩願最生動。
耶子的〈光復節〉呈現一個憂鬱症患者,如何就醫,如何想了斷,如何掙扎不捨,「藏匿的掠食者不時以爪撲獵我的眼皮,睡了就沒有痛,而死了呢?」地鼠、斷橋、仲介、山路……,頗多象徵筆法。經歷不堪回首的五年,他光復了失守的軀殼,歡呼哈利路亞,情境真切。
吳永備的〈脫下口罩〉,與Lhy.的〈我與我〉,兩首短詩都以焦點凝聚、筆觸平實取勝。詩是什麼?無非心頭舌尖的一句話。吳永備今年最虔誠的祈禱是可以大口呼吸新鮮空氣;Lhy.以對立統一的思維,「願,相互交織的靈魂/成為天空中的一抹雲彩」。
曾元耀的〈半島盟約〉,想去墾丁跟陽光「借一身稻禾色的皮膚」,去八瑤灣向太平洋「借一條溫柔的海岸線」,向棋盤腳樹「借一夜風情的花蜜,養失色已久的文字」。祈求天賜自身之所無,有抒情美。
徐尹〈兩件2022不開心的事〉,是一篇有趣的禱文。「希望爸爸別再看起來這麼老態」,因為同學誤以為是她阿公。她竟要爸爸「看是多搽媽媽的保養品或化妝或怎樣都好」,洋溢出戲味。
薑李〈地球是我的信仰〉,喟嘆懺悔不知還來不來得及?為了保護地球盡一份力,他將「戒除網購」列為自己的第十一戒。其心思莫非因網購衍生了大量廢棄包裝。此戒未必能踐履,但此心卻可取。
王岫〈緩步但不停頓〉論及高齡人的病苦,思索生死之道,提出暮年切切的晚禱,箇中牽涉層面很多,未必普遍認同,但有可思可感之情。
蔡羽〈重逢就好〉,貼切當今疫情趨緩、國境開放的情況。「除了熄燈的酒店,這城好像如舊。如舊,那就好。」一句認命、不奢求的「那就好」,道盡所有人無奈的心聲。
本次徵文還有一篇特別之作:潘秉旻的〈歲末〉,描寫一位中學教師歲末陰寒天,「傍晚途經操場」,他望向田徑隊選手的練習,注目他們的身形、膝蓋的瘀傷,發現一位額頭結痂的學生「輕巧跨越障礙,雙腿像飽滿拉開的弓。那背影,是風的魂魄淬礪為虎豹,降生在貓的形軀。」除意象亮眼,作者以無形的關愛代替祝禱,畫面令人難忘。
「人間」還未失去……
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葛綠珂(Louise Glück)有一首〈晚禱〉詩,喃喃敘說「祢別掉頭走」,我們「熟背祢的懲罰條例」,我們完全「知道祢存在」(陳育虹譯)。我的聯想是:「人間」還未失去,雖遭猜忌、憤怨、愛慾等千重蛛網破壞,但只要人仍然知道祈禱,哪怕發出的只是一個音節,敬畏之心存在,拯救就有可能。
(本文刊於2022/12/21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