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徐絹單
整理舊書信,掉出一張紙,斗大的字體證明家世清寒。泛黃的紙頁,飄著酸澀的氣味,往日的記憶宛如受潮了。憶起那些年,我是靠著這張紙,才能完成學業。
彼時,我說:「媽,我明天要買作業簿。」母親在櫃子和抽屜底翻來翻去,翻去又翻來,就是找不到半個銅板。抽屜裡散落的盡是農會的肥料單,水利會的灌溉通知單,還有幾張薄紙悠悠的躺著
錢,都藏哪兒去了?母親告訴父親孩子需要錢,父親只淡淡的說:「你去找二哥借錢。」長年從事農耕的父親,形塑一副精實的體格,黝黑的膚色卻仍遮掩不住微慍的神色,臉皮薄似抽屜裡的那幾張紙,只敢幽幽的支使母親去借錢。
「你國中讀完,就留在家裡幫忙種田。」 有一天,父親為我的人生做了決定。自小同住在三合院的大堂姊國中畢業就負笈北上,在工廠當女工,工作的辛酸與思鄉的眼淚,只能拌著鳳飛飛的歌聲吞下肚。二堂姊和三堂姊讀完國中後則在家鄉的紙廠當作業員,以早中晚三班輪休,空閒時還下田幫忙,對她們來說書香遠比稻香更迷濛。
如果遵照父親的決定,我已經看到未來——黝黑乾瘦,有一天會變成一介淳樸耐勞的村姑,左手牽著稚子,右手拖著鋤頭,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不要!」面對性急厲荏的父親,我始終不敢表達自己的想法,只讓自己像過河卒子,拚了命的讀書,用獎狀鑲滿客廳的牆壁。後來,母親、學校的老師和一向疼愛我的姑丈向父親求情,父親允諾只要考上公立學校就可以繼續升學。
父親常年騎著武車載運肥料、稻穀和雜糧,奔走在崎嶇的農路。每當輪胎壓得更扁,踩踏得更使力,就伸手抹去汗水。他知道只有更出力,孩子的肚子才不再只被空氣撐飽。
開學前幾天,父親不載肥料,他會載我去找里長,請里長開立一只清寒證明,請領獎學金。到了里長家,父親常常只對里長點頭打招呼,就在門外等著,由我向里長交涉。不識字的父親,叫我收妥那張證明,羞赧的向里長告別,返身跨上武車,載我回家。他輕快的踩著踏板,彷彿感覺肩頭上的重擔減輕了。
命是天生,唯讀書能改變命運。當年念完公立高職,接續就讀私立二專,父親不再堅持他的想法;唯他仍堅持的是騎車載我,依然在開學前陪我去申請證明,依然在周日載我去車站搭火車,將女兒送到遠方去追尋她的夢想。
父親離世已七年了,凝視眼前這張清寒證明,彷彿看到父親在武車上那廣厚的背影,靜靜的……
(本文刊於2022/10/04人間福報家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