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5 14:41:01閱寫協會

老派 ◎石德華

我開車,廣播固定著自己喜歡的頻道。主持人說:「這種愛情傷痛的問題,該去請教某某某吧」,他說的是一位常上媒體的知名兩性作家,另一位主持人對著話:「可是──她會不會太老了,給的答案會不會太老派,過時了……

活到了一種歲數,從時間說是住的樓層變高,從空間看是視野變寬變深,洞悉不了的世情,放手不了的人事會愈來愈少,對人生的見識會很真實不討喜,尤其是那些地表從不曾消失過的本質性的生命主項。

我不再用八百年前,七月十六晚的圓月,和那被簫聲貼著、被月光漾著的江水,來說明宇宙全法則的現象本質論,再怎麼說,北宋都讓人覺得很老。這次,我引用最近從散文書上讀來的這段話:「再來一小杯酒,順便也來一根香菸,現在暫且不回家。」

這句話我尚且可以拿來教造句呢,再來一小杯酒,也來一根香菸,順便有場一夜情,現在暫且不回家,順便有個網咖店、順便有個人隨便你是誰,順便……反正我都現在暫且不回家。

可以連環造句,層出不窮的「再來」、「順便」都是現象,連「現在暫且不回家」在我眼中也都不是本質只是現象,一切之源起終極性的本質問題還是在人的心,那碰撞或靠攏、理解或專斷、寬和與銳苛、完整與支離的人與人之間,人與自己之間。

愛情生滅的故事,幾千年來說實在也沒有太多創意,心會受傷以及傷痕一定會留疤,這才是定理,若你眼焦不刻意調到最清晰,疤和勳章的模樣有時還真是很相像。愛情的本質是變,情傷是常。

而要找怎樣的人談情傷才不會「不老」?幾十年來,我還是認為,情傷的最基本款就是:「假裝微笑假裝無傷」,願意或需要的話,私下與信得過的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控訴宣洩就好,然後,真的,走過你就贏,如果你能,你乾脆從此常保持自己的最佳狀態,以備有一日猝然相遇時正好是你美麗的絕峰。以備不備其實慢慢也會褪漠淡逸,因為是手段就不足以當目的,經歷八十一難,人生唯一的願不都應該是取經成功,終於讓自己身心皆安妥,就是每個人千里護守轉譯而成的自己的經書。

老派也成一派,如果主流時尚是時代的這一面,老派恰是站在對立面,和流行大眾很不同的存在,不就是一種創意?不就像流麗浮光的夜街突然出現的一截清水模,它總會讓你迅速收歛一張嬉笑的臉,感到一股很不同的安靜的尋味。

觀看的方式,是我在老派練得的內力。不放棄才會成功,但人生還要學會被放棄。平凡才是真正的平等不二,理解才能有實質的尊重。甘願是要把不會被公平善待全先算進去。節制才是人的最大考驗,過熱太烈,總有戕傷。凡流動的,都屬幻質匪堅。人生是傾斜的天平,很多事,都只是運氣。而實力是什麼?實力是做了得了都安心。我聽到較低樓層的人在敲牆說你這樣的人生真不夠氣魄喲,我,老派嘛。

詩人林彧用「夜空裡,流星颯颯」意象了闃黯口腔宇宙中牙齒的掉落:

門牙,搖落

犬齒,磨落

智齒,鬆落

臼齒,崩落

假牙,脫落

琺瑯質輕輕脆脆地碰撞

巨響,此起,彼落

迷霧中的瑣事,起毛球的靈魂

流星一顆顆,劃過,老狀有美的想像,牙落之姿完全吻合齒型,動詞無可置換,連隕石撞地聲都沒漏掉的琺瑯質輕輕脆脆碰撞,質地如此純粹一系。老,自成一派美學,不僅創意,還有了詩意。

所以,關於愛情,老派也不會過時。讓我過眼即難忘,平平卻暗湧的是這樣的愛情故事:

他和她高中畢業時,跪地立誓,私訂終身。隔年,時局大變,他隨警校隻身來台。很老派,一九四九,一個悲傷的數字,一段戰亂的荒世,數不盡小民的生離死別。

三十年後,他罹癌末期,去世前寫了一封信,託給鄉親有一天反攻大陸回鄉帶給她。再十年,兩岸開放,那鄉親打聽到她的近況,第一次返鄉探親時,就遵照他的遺言去到她家。已是白髮老嫗的她,跪接他的骨灰罈及訣別信,輕輕撫摸著罈上他的照片。次日,她依他信中遺願,二人完成冥婚。她身穿大紅袍,雙手抱著骨灰罈,熱淚滿臉走進洞房。

兩個月後,她無疾而終。夫妻合葬夫家大桑莊。

這故事委實無一處不老派,包含二人終其一生的信守與等待,在我心中,她的一襲紅袍與滿頭白髮相映著端麗淒楚,她跪地迎他骨灰罈與四十多年前春青二人跪地立誓,一個轉場,忽忽就是人的一生一世。死生契闊是愛情,飲食起居是愛情,絢美的清冷的都是愛情,愛情的現象加本質都是變,背叛是常,不渝也是。會很老嗎,我這些感覺我這樣說?或者你同意,老派值得被重估與復刻。

逆流行有創意,偶爾還能有詩意,對老派,我沒驕傲過,也沒想過要謙虛,我喜歡這樣愛著老。

(本文刊於2022/08/15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