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12 08:30:17閱寫協會

【幸福轉運站】台北市的33路公車 ◎張光斗

圖/江長芳圖/江長芳

與捷運相比,我偏愛搭乘公車

不會開車的好處,就是自然成為公車族。捷運陸續開通後,我也成了捷運達人,就算是複雜的台北車站,都能信步行去,針對不同的目的地,輕易尋到正確的出口。

或許是捷運分散了人潮,曾幾何時,除了上下班時間,公車不再是塞滿沙丁魚的水族箱;與捷運相比,尤其是疫情期間,我更是偏愛搭乘公車。台北的公車很有趣,某些路線回程與去程不同,一個不小心,就會像無頭蒼蠅,在車牌前盲目尋覓,甚至候到望穿秋水,都不見公車的蹤影。有一個不算太夜的晚上,公車尚未收班,我一個人在永和雜亂的巷弄裡,為的就是賭一口氣,硬要找到688路的回程路線。當然,那是網路尚未如此發達的時日,不像此刻,每個站牌都有電光板,不會讓你再如過去一般,一個不小心,受困於公車族的死心眼裡。

介於內湖路一段一巷的住家,與民權東路的公司之間,許多年,我日日與33路公車結為親密夥伴。就算日後搬家,由美麗華站牌,搬到大直美堤花園國宅(基河國宅),33路也一直都是帶我上班,又送我回家的可靠夥伴。我經常一上車,看到那個愛踩剎車的微胖司機,或是彬彬有禮的瘦司機,就會暗暗推測,這一日的工作是否又是窒礙難行?抑或順風爽心?

如今,將公司改為住辦兩用,不再天天與33路為伍,卻因緣所致,更加離不開33路。

大姊一家始終都住在美麗華站附近的老式公寓裡,我與妻經常在晚餐後,提著水果或點心,算好33路的行車時間,走去復興北村的站牌,乘上公車到大姊家,與她兩個可愛的孫兒玩鬧一陣,再下得樓來,坐上33路回家。有時候,還會遇到來時的司機,不禁對他點頭微笑,不管他是否在眾多乘客中,識得我這一號上下車刷卡時,都要響上三聲的初老老頭。

33路公車,跟我真是有緣

33路公車如一條宛延的長蛇,由台北市四獸山對面的永春高中發車,途經商家密集的莊敬路、信義路、敦化幹線……穿過松山機場的地下,接上北安路,繞經大直商圈、新開發區,再駛向回頭路。我是偶然發現,這33路公車,跟我還真是有緣。

車子途經我位居民權東路的家門,拐進敦化幹道後,最讓我若有所失的是長庚醫院、台北小巨蛋這兩站之間,曾經有個小小園區,名為「台北學苑」,那裡有個電影院,一張票可以看兩部電影,曾是年輕學子嚮往之處,在那裡,我看過《夢幻騎士》、《萬世師表》等許多經典名片。如今,一棟摩登大樓拔地而起,許多成長中苦澀、甜美的回憶,就這麼雲消霧散,再無咀嚼回味的餘地。

一路南行,曾經最為熟悉的復旦橋,被市民大道替代;忠孝、敦南路口邊上巷子裡,曾有美味栗子蛋糕與咖啡的主婦之店,早沒了蹤影。好在,左轉進信義路後,鮮少變化的通化街,多少救贖了失落的愁緒。尤其是深藏在敦化、民生路口附近,某巷弄中好吃的燒餅店收掉後,通化街裡的本店,成為我不時要聞香下車的目的地。每回,買了燒餅,鑽進那間一票可以連看數部電影的湳山戲院,開始大口吞食燒餅時,多少會對左鄰右舍的觀眾有點抱歉,難怪有人禁不起燒餅香味的騷擾,轉移座位。

離開信義路,重新駛入莊敬路後,嚇!這下熱鬧了。那個保留下來的「南村」眷村區域,我多次在巷道內探頭探腦,多麼希望,能有古早味的炸麻花、豆沙包、窩窩頭、陽春麵解饞。一個小轉彎,一位昔日新聞界的朋友,鎮日守在路邊一所販賣鹽燈的店裡,由一開始的埋怨糾結,大嘆不識人心險惡的另一半,老是受騙,老要勞她善後的怨婦,逐漸改頭換面,成為與來客結善緣,一臉祥和溫潤,如穩坐蓮花座台上,一尊慈眉善目的佛菩薩。

鹽燈店的斜對面,一對好友,就住在五樓。曾經,那裡是我們一干好友群聚的好所在。女主人燒了一手好菜,罈子肉、紅燒魚、燉牛腩、炒年糕、拌乾絲……樣樣都會讓人撐爆肚子不償命。男主人只管布置酒水,卻也往往先把自己置於酩酊的邊緣,才瞪大了無辜的雙眼,發現客人個個都還清醒著。沒料到,素有心律不整毛病的男主人,年前在健身房倒下,腦中風的凶險發生在他身上。這個年,他就躺在住家後面大型醫院的加護病房裡,久久醒不過來。坐在再熟悉不過的客廳裡,這一下,酒菜的香味,被佛龕前裊裊升起的臥香給替代;女主人擦著眼淚,堅定且信誓,哪怕男主人癱了、啞了、傻了,只要能夠回家,即使抓屎抓尿,她要心甘情願地承擔到底……

下了樓,一百公尺不到的廊下,一間藥局的門邊,只不過兩周前,我搭著33路公車,在景新里站牌下車,就看到男主人在等著注射第三劑疫苗;見我手中要送給他新婚閨女的禮物,搥了我肩膀一記,故意埋怨地說:「你就是那麼討厭。」

人吶!這命這運,該說什麼才好?

33路公車繼續駛向終點。

我怎麼都沒想到,居然就在去年,一個不可思議的因緣,竟認得了一對與我年紀相仿的夫妻,昔日不但在同一報社服務,還擁有同一位學佛的師父;他們就住在33路終點站「永春高中」右側後方的公寓裡。一向慢熱的我,很快地就與他倆熟悉到有如相識數十年的老友。他倆在老公寓的前院與後山斜坡,與鄰居闢有無農藥的菜園。每回跟著他倆去拔菜,下意識裡想要抬頭尋找101大樓的投影,我都有點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幼時那人情濃郁、雞犬相聞的鄉間,村子中央有座矗立著的高大水塔。

對我來說,33路是具有魔法的一條公車路線。多麼希望,這條線上,月常圓,人常好;幸福如打翻的香粉盒,粉塵飛舞,恆久不散。

(本文刊於2022/05/12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