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12 13:38:19閱寫協會

【怦然心動的文學課】 化身為說書人:張素靜把世界文學帶進課堂 ◎須文蔚

張素靜喜歡挑戰新的教學方法,二二一年八月,她專心聆聽了三天種子教師培訓課程,主題是「以文學理論建構加深加廣課程」,原本相當陌生的心理分析、後殖民主義、後結構主義與性別理論紛沓而至,讓她感到新奇,也似乎是一個好機會,可以為看似平靜無波的教學現場,投入一顆掀起波浪的石頭。

在台北市一所技術型高中教學多年,她深知工科的學生不那麼著迷文學與語文學科,箇中原因無非大多數學生基礎語文能力薄弱,一旦老師長時段講課,學生就會失去耐心。她多年的教學經驗發現,學生喜歡分組討論與實作分享,特別是喜歡自己的感動與心得,能得到老師與同儕的肯定。因此,她設計了一個系列的教學活動,化身為說書人,引進翻譯的外國短篇小說,讓同學更認識小說:主題的啟示、故事的情節、人物的建構、細節的描寫以及敘事的結構,過程中同學也嘗試做說書人。

張素靜的企圖心不僅止於此,在新課綱強調素養與跨領域選文的精神下,她曾深入探究王溢嘉〈賽琪小姐體內的魔鬼〉一文,蒐羅過一系列心理學與文學的文獻,也開始運用心理分析理論解讀文學作品。因此,她希望扮演的說書人更要到小說主人翁的精神世界中探險,以拉岡「無意識的語言結構」和佛洛伊德「心理防衛機制」為基礎,讓同學體會到故事背後更為深刻的意涵。

張素靜在高二學生課程中,每次段考後選擇一周,每周兩小時,讓同學閱讀三則短篇小說,結合過去高一時曾經接觸過的魯迅〈孔乙己〉、黃春明〈死去活來〉,朱天文〈小畢的故事〉、洪醒夫〈散戲〉等華文小說,以及古典小說〈范進中舉〉,進而跨足到世界文學的小說上。在選擇上,她以三位「短篇小說之王」的代表作品,分別是契訶夫的〈哀傷〉、莫泊桑的〈項鍊〉以及歐亨利的〈愛的禮物〉,讓學生體會世事的無常,以及事物表象下諸般的荒謬。

契訶夫的〈哀傷〉講的是一個手藝精湛的木匠,在婚後過著酗酒與頹廢的日子,日復一日,四十年過去,一天傍晚回家,發現妻子病危,在風雪天裡送醫,他發現「老太婆臉上的雪怎麼老也不化」,雙手冰冷,他醒悟:「這世上的事變得真快……他還沒來得及跟老太婆好好過日子,對她表表心意,疼愛她,怎麼她已經死了。他跟她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但這四十年像在霧裡一般過去了。酗酒,打架,受窮,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絕望的木匠倒臥在雪中,最終凍壞了四肢,徹底走向絕境。

張素靜讓學生試著分析故事中木匠外在的語言與行動,並試著從分析這個故事如何營造情節與衝突,帶來高潮,吸引讀者?學生在引導下,能頭頭是道地說出,整個故事中因為設定了木匠有很強的手藝,對照長期喝酒與家暴,型塑出故事的張力,故事的高潮在以酒逃避人生的主角,最後在妻子死亡時清醒過來,最終也只能以失去四肢與失去技能來贖罪。

第一個故事的分析,就讓張素靜建立了信心,第二單元莫泊桑的〈項鍊〉就比較複雜,美麗但貧窮的女主角為了參加教育部長辦的舞會,找朋友佛來思節夫人借了鑽石項鏈,也隆重治裝,度過了光彩的一夜。返家後,發現遺失了項鍊,遍尋不著,只好借貸,買了一條類似的項鍊歸還。鉅額的欠款,讓女主角耗費了十年的光陰,從事底層的勞動工作,不再青春與秀麗。當再次與佛來思節夫人重逢,兩人的容貌簡直是天壤之別,敘舊之後,驚訝的佛來思節夫人才知竟然收到了一條真的鑽石項鍊,讓女主角的人生陷入極大的困頓,她跟女主角說出真相,其實原來那一條項鍊是假的,根本不值錢。

張素靜引用拉岡在〈結構語言與無意識〉的分析:「『需要』來自身體的欲望,而『要求」則來自與他人在無盡語言關係的欲望,『要求』因而是人們心中『匱乏』的衍生物。因為有了永遠填不滿的內心匱乏,才有無盡的『要求』。」讓同學思考何以「衣櫃裡永遠缺一件衣服」?或「銀行存簿裡的數字永遠少一個零」?女主角為什麼要借項鍊去舞會?莫泊桑是否要提醒讀者真誠面對自身生命中永遠匱乏的心理空洞?

歐亨利的〈愛的禮物〉中,吉姆和黛拉是貧賤夫妻,這家人有兩項他們引以為傲的事物:一件是吉姆的金色懷表,那是從他祖父傳下來的珍藏;另外一件,則是黛拉金色的長髮。在耶誕節來到前,兩人都想送給對方一份禮物,黛拉剪去長髮,買了一條白金製的表鍊;吉姆當掉了祖傳的懷表,購入一套梳子。而他們各自欣喜地獻上禮物時,卻都發現彼此已然失去匹配禮物的一切。這看起來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結尾,卻帶給讀者滿溢的溫情與愛意。

張素靜發現,導入世界文學和心理分析看似困難,但學生的潛能比預期更大,小說的賞析除了修辭技巧、組織結構分析以外,經過老師介紹佛洛依德和拉岡的學說後,學生很喜歡以「心理防衛機制」、人格發展學說來解釋小說主人翁的思考與行動。張素靜說,師生或許在解讀人物深層心理活動時,有著不同的觀點,辯論也有火花,由於有具體剖析人物心靈狀態的參考框架,彼此都有收穫;甚至學生覺得連電影、影集也比以前較看得懂、更能感受劇情深層意涵,這真是意外的收穫。

把世界文學帶進國文課堂,看似一件不可能的任務,但經典文學作品確實有著迷人的意義,就如同高爾基評價契訶夫時說:「能夠在陳腐的晦暗大海裡,揭示其悲劇性的幽默。」在悲喜中,揭示人生不容迴避的真相,自然值得在課堂上永遠辯論下去。張素靜的努力也證實了,真正的經典作品,在文學評論理論帶動下,是可以帶來深刻的批判與辯論。

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哈洛.卜倫(Harold Bloom)說過:「我們為各種理由而深讀,這些理由大多數是我們熟悉的:我們無法足夠深刻地認識足夠多的人;我們需要更好地認識自己;我們不僅需要認識自我和認識別人,而且需要認識事物本來的樣子。然而深讀那些如今備受咒罵的傳統正典作品的最強烈、最真實的動機,是尋找一種有難度的樂趣。」國文課應當回到經典文學作品的閱讀,老師不妨化身說書人,敞開胸懷,帶領同學挑戰有難度但有樂趣的經典作品。

(本文刊於2022/04/07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