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15 20:35:51閱寫協會

【斗室有燈 】追夢最是美 ◎張光斗

一月的某個陰雨夜晚,看完了《大俠胡金銓》上下兩集的紀錄片後,彳亍於國家影視聽中心周邊的小道上,就算室內透出的燈火如鐫刻般,雕琢出新落成建築的摩登輪廓,我卻總有錯覺,恍若置身在一座武俠片的布景中──破舊的客棧、風中搖曳著的芒草蘆葦、梟鳥的夜啼與遠處寺院傳出的鐘聲;一盞路燈,就如同高台上的聚光燈,燈後的胡金銓導演,守候在攝影機旁,不算小的雙眼,瞪得很大,焦點凝注在另一方準備燒煙的工作人員。

那個晚上,連帶著後面的幾天,我始終無法放下心中那分糾結難解的遺憾──胡金銓導演未曾完成的夢想──電影《華工血淚史》。歷經了二十餘年的尋覓、張羅,好不容易找到了投資人,卻在開拍前的一次心導管支架手術,突然驟逝;很可能會轉變美國白種人對華人歧視的根結,也很可能為胡導演的電影人生再創一個高峰的電影夢,就戛然殞滅在毫無希望的黑暗中;日期定格在一九九七的一月十四日。

我為何就被胡導演的紀錄片給熏染至酩酊,久久回不了神?

慢慢地開始整理混亂的思緒,首先發現,有某種情緒的投射,是衍生於我同樣也有心血管的疾病。

某次去山地部落拍攝外景,等到工作告一段落,已過了晚餐時間,只好臨時找了當地原住民的店鋪,買了類似粽子的食品充飢。半夜,已然在民宿熟睡的我,忽然被腹部的絞痛所驚醒,險險乎就立即要失禁,我一個緊急翻身,立刻衝去洗手間;就在如廁的過程中,心臟如洩氣的皮球,間接也影響了肺部,不但胸悶至極,心臟的鼓點狂打,幾乎呼吸不過來;我知道,我遇到了類似心肌梗塞的衝擊,又匆匆由洗手間爬回床上。

躺在床上,我想起網路上閱讀過的訊息,拚命地輪流捶打兩隻臂膀與胸部,並不斷地做深呼吸,同時也哀求佛菩薩趕緊救我……好不容易,呼吸由急促的喘息,逐漸地平緩下來;我這才明白,我逃過了一劫。隔天上午,同行的企畫聽到我的述說,埋怨我為何不去找他?他帶有救命的硝化甘油片;我說,我哪知道他會帶有此一藥丸啊?人不到危急時,不會體會到生命的危脆,以及呼吸的稍縱即逝,就算想要求救,有時候或許也為時已晚。

因為這次的犯病經驗,我才徹底憬悟,無常,真的就潛伏在四周,隨時可以趁虛而入,只看當事人是否來得及應付。在此之前,或是要搶過一個路口,或是趕上一班捷運,快步往前衝的結果,都會發現胸悶、呼吸不順的現象,後來檢查了三次,也換了三家大型醫院,結果都是一樣,沒有毛病。所謂上窮碧落下黃泉,皇天真的不會辜負有心人,經過那夜的驚魂後,我執意尋找身體發出警訊的原點,總算在最精密的斷層檢查後,查出了心血管阻塞,竟是藏在血管的轉彎處,一般的心電圖乃至進階的檢查,都無法查出病灶所在。最終,一年間,我做了兩次心血管支架的手術。

我又在想,看完胡金銓導演的紀錄片後,為何讓我如此糾結難挨?仔細分析後,重點就在他漫長的追夢行旅結束時,夢,來不及成真,竟碎了。

我這一生為自己追夢的規格,就定位在「寧可做了失敗,也不要因為沒有做而懊悔」。

如今回頭細數,這一路下來,我的追夢軌跡雖然起伏跌宕,卻從未蹉跎過。年代久遠的就無需重述,近二十年來,為了築夢,我還真是繞了不少彎路,栽了不少跟斗。就以我所熱愛的影視工作來說,為了能讓經營已久的《點燈》節目不受電視台經營者的擺弄,我下定主意,要在電視連續劇的市場上,闖出一片天地,等到收成入庫,有了足夠的資金,我就可以在傳播世界裡,隨心所欲地擴張公益事業的版圖,讓更多的人聽得見、看得到社會公道的彰顯與矗立。

此一夢想,不得不承認,還真是龐鉅無章。以一年的預算來打,周播節目,一年有五十二集,每集把預算壓到二十萬新台幣,一年沒有個一千萬,是絕對無法過得了關。於是,有許多年,我是台灣與大陸兩頭跑,帶著連續劇的企畫案與大綱,為了尋求合作對象,四處尋找合作資金。我在上海擠過導演兩房一廳的家,也打擾過許多好友的住處,為的就是節省下一毛一塊錢,好履踐我那巨大的追夢計畫。偏偏,此一行業有許多沒有明文規定的潛規則,譬如如何輸送好處給相關人員?如何躲掉同樣是台灣同行的暗處放箭……我曾在冬夜裡,躲在上海冷僻的公園裡跺腳,因為合作方突然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我要找個地方大聲吼叫,才能釋放胸中鬱積過量的壓力。同樣的,北京零度以下的街頭,我四處尋找水果店,要購物去「大腕」(大牌演員)的劇組獻殷勤;彼時,肚子雖然餓得咕嚕咕嚕叫,卻捨不得吃上一碗熱騰騰的十元人民幣大滷麵……

算是有始有終吧,我三次出擊,都完成了計畫中的連續劇。第一檔,被捲入台灣電視台高層的惡鬥裡,大陸方賺得春風得意,我卻慘賠一千五百萬,最後連戲都被台灣的電視台一槍斃命,連播出的機會都不給;第二檔,天可憐見,算是把前一檔留下的坑洞給補上了;第三檔,心想,總該輪到我把乾癟的口袋塞進點銀兩了,到最後,又淪為電視台內部的惡鬥犧牲品,算是打了場水漂,連個噗通聲都沒有,落了啥都不存的下場。

好在,值此期間,佛菩薩沒有虧待我,透過善知識的出面與協助,我還是尋到了《點燈》節目一年上千萬的捐款,沒有讓此一燈火熄滅。直到因緣不斷變遷,我的春秋大夢在現實環境丕變的情況下,冷然清醒。轉過身來,我適時覺悟,唯有在不景氣的旋流中,護著「點燈」的微弱燈火,才不會沒頂於世道的洪流;也唯有且戰且走,才能細水長流,探知到前方有路。

也算是惺惺相惜吧!心疼胡導演的同時,我也低頭檢視了自己的滿身傷痕。隔了兩天,心情平順了,腦袋的迴路也不堵了,我才明白,其實胡導演的《華工血淚史》一片,早在導演的心裡、腦中,上演了千百回,那是早已成真的夢想,只是世人沒有福氣,無法親眼欣賞到罷了。

追夢,因為因緣的生滅,結局自是不同。只要盡心盡力,無愧天地;只要記取追夢過程的意氣風發,確實點燃過生命的鬥志,那一分自我期許的火花,就算不曾引爆又如何?整個過程的醞釀與堆砌,不就是最美的體驗與展現了?

(本文刊於2022/03/11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