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08 18:52:33閱寫協會

【文學相對論2月 二之二】蕭蕭vs.白靈/就在昨天:關於摩挲定律

蕭蕭(左圖)、白靈(右圖)。圖/蕭蕭、白靈提供

蕭蕭(左圖)、白靈(右圖)。圖/蕭蕭、白靈提供

閱讀是手與書籍、眼與書籍的摩挲

白靈:

新舊世紀之交,家中的小女兒到台中去念大學,因為一去就是四年,念的又是容易混的科系,她天性活潑、交友廣闊,朋友從小學到高中,沒有不來往的。怕她在外玩瘋了,為了找個法子「摩挲」她課餘的時間、揉捻她好動的心性,想來想去,好像只有文學書有此本領。便要求她每個月收到月錢之前,就要讀一本書。而想測試她是否讀了,就會請她講講故事的細節,剛開始常說得零零落落,慢慢才有一些條理。如此她也讀了一點名著或排行榜上的書,像《海邊的卡夫卡》、《龍紋身的女孩》,或《哈利波特》系列八本。有一回她要買一部摩托車,我就說那妳要讀二十本書,她聽了後在電話中暴跳如雷,說哪有這種爸爸?後來討價還價,降成十二本,但我要她先讀再買,她不得不努力在幾個月內完成。當她讀了前兩本時,我就說妳的車燈跟把手有了,再多兩本,我說現在坐墊有了,到讀最後兩本,我就說妳現在輪胎也買了,如此才買了一部新機車給她。結果讀完大學她大概讀了快五十本書,我想對她日後應該有些微的幫助吧。我曾問她看不看哈利波特的電影,她說她看了以後覺得很無趣,還是小說有意思。這結果就如當年我讀完四大冊的《戰爭與和平》後,看到任何改編的電影或電視劇,都覺得離小說太遠。這就是摩挲書本文字的妙處,它們跟影像之間的差異總有一條不易跨越的鴻溝,個人想像力的參與透過閱讀過程緩慢的摩挲,在其間發揮了強大的作用。

其實閱讀力提升單靠家長鞭策效果恐怕有限,如果沒有教育體制的幫忙,恐不易普及化。我有兩位外甥,隨父母由國外回台,就讀美國學校,每回見到老大,幾乎都抱著書在一旁認真的閱讀,原來他的語文課是讀《簡愛》、《哈姆雷特》、《佛洛斯特詩選》這樣的書,一學期程度好的可讀到8本,少的也有4本,一年就16本,他高中三年就讀了48本。書是要在家先看的,進教室就是師生互動討論,甚至辯論,沒有認真預習的,答不上來,老師會請你離開教室。這樣子的語文課顯然比一篇篇課文逐段單方向解釋要有創意得多了,不只養成一生良好的閱讀習慣,更能夠揉捻學子思辨力和想像力,摩挲其野放的心性,實值百年不變的台灣語文課訂定者好好思考。

蕭蕭:

我曾應邀到新竹科學園區的實驗中學演講,同學也提到他們的語文課就是大量閱讀經典名著,然後在課堂上討論情節、發表個人觀點,《紅樓夢》不會拘限在劉姥姥進大觀園這樣的小視野,《少年維特的煩惱》不會只在故事情節的敘述上重複演繹,這比單篇文章的解釋背誦有用多了,組織、統合、邏輯、架構、呼應、表達,孩子跟語言、文字來回多重摩挲,自然有豁然貫通的一天。

明道同仁羅文玲老師家住台中,但孩子從幼兒園開始就送到宏明實驗學校去學習,主要的著眼點就是認同弘明以讀經為中心課程的教育理念,弘明的孩子從小就背誦「三百千千」,老師營造快樂的氛圍,以嘉勉的方式讓孩子誦讀經典。就我所知,她的兒女在國中就完全背熟了我為報考大學的高中生所編的《四十不惑》古文精選,雖然是理工腦的孩子卻擅長國樂,語文達及滿級分,應該是從幼兒園就熟稔了聽覺裡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熟悉「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的自然旋律吧!現在,他們都已是台大受到教授器重的高材生了,0歲到12歲的記憶力特強,他們適時掌握了大腦開發的關鍵期。

閱讀是手與書籍、眼與書籍的摩挲。實則,耳朵、聽道也要有適切的聲音去摩挲啊!

詩的「空白美學」與茶道

白靈:

不論是透過討論思索經典的西方語文課、或背誦經典的東方教學,顯然都是強調經過時間磨折的往昔文學作品積澱了文化精華的重要性,它們若不經反覆的與之摩挲對話,很難達到陶養性靈的效果。

一個動作重複千次百次而不覺厭倦,其理其趣其興味自出,茶文化琴文化棋文化無不如此。蕭蕭兄從小在田壟間喝祖母泡的大壺茶水長大,中年後到明道大學,大力推動兩岸茶道和琴道的交流,跟兩岸茶人琴人多所往來,琴人在弦上的挑撥撫弄與茶人製茶的挑撿揉捻相似。有一年我隨你去武夷山下演講並走訪茶人。曾從永樂禪寺下牛欄坑,在縱谷間上上下下走了四公里,兩壁崖上及丘陵綿延不絕地全種了武夷岩茶,其後到你學生做茶人家,一家換一家,喝了一整天的茶直到三更半夜。回房依然好眠,聞了一整日不可能再好聞的茶香,看做茶人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要完成一包包好茶,需歷經多複雜的生長、採撿、萎凋、發酵、殺青、揉捻、乾燥、焙火,一刻都不能停地摩挲著完成。茶香是一種遠方,身體是遠方飛的道場,每一片捲縮的茶葉都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機緣才能有幸被倒入茶壺,於熱水中張開撲人鼻香。此種享受我們豈能不對應地以緩慢摩挲茶碗茶壺茶水的方式去細品?

蕭蕭的茶緣與祖母的大茶壺有關,怪不得在漫長的創作歲月中會寫出那麼多茶詩,大概是現代詩人中寫得最多的吧?其中也摻入了諸多由其中品出的禪意,既呼應了鄉村農人摩挲歲月的淡泊,也展現了當時舉目所見盡是田野、天空不是空著藍就是飄盪著雲白,「我躲在你舌尖的回甘裡/淺淺呼吸」,說的是茶又是自在的我在體內的反覆品察,蕭兄詩中的「空白美學」與茶道的清雅似乎存在著某種可摩挲揉捻時空的意味。

蕭蕭:

武夷茶鄉的三坑六澗核心產茶區,上下走踏、攀爬、遊歷的經驗,製茶巷弄間的穿梭、品鑒,真是難忘的記憶——身體在茶香間摩挲。

首先要感謝白靈哩!一九九七年隨著白靈第一次踏上大陸參加詩學會議,就是到武夷山,先遊九曲溪,坐著竹筏,順著景點,聽船夫吟誦蘇東坡、朱熹茶詩,還經過園區抵達大紅袍那六株母樹,吃著茶葉蛋,讚嘆天心寺老和尚與窮秀才的傳奇。後來武夷茶學院的孩子成為明道的學生,一屆一屆與茶道羅老師學習、交換心得,我因著這分緣也開始認識武夷岩茶,體會岩韻。

寫作茶詩其實也受你啟發,很早以前你的〈飲茶小集〉第一首〈偎〉,很簡易、很生活化的問候語,卻以天地之大去形象喝茶這樣的小事:「落日偎近一座湖泊/低聲問:/泡茶嗎?」這首小詩啟發了我:喝茶可以靜定,可以深思,還可以潤澤別人。有一天我去到你最喜歡去的淡水,拍到夕陽將落,水面琥珀泛光,那真是一碗色澤極美的茶湯,彷彿天地間響著你的問聲:「泡茶嗎?」

泡著,浸淫著,老於此,「泡茶」不就是一種水性的、液態的「摩挲」?

一般的紅茶、黃茶,條索狀;黑茶、白茶,可能壓製成餅、成磚;綠茶,研成粉末;獨獨台灣的烏龍茶(青茶)就是要揉搓為毬、為團。我請教過幾乎年年獲得凍頂烏龍茶特等獎的製茶人林浚騰,常勝的祕訣是什麼?他說:揉捻的過程就好像是在跟情人對話那樣溫柔。

「製茶」,也是人與自然的「摩挲」啊!

文化人應強調「摩挲定律」而非「摩爾定律」

白靈:

情人對話即常由四目相互摩挲開始,從製茶人林浚騰的經驗可知,文化人真的更應強調「摩挲定律」而不是「摩爾定律」。摩爾定律(Moore's law)是上世紀七○年代提出的,指積體電路容納的電晶體數目,約每隔兩年便會增加一倍。半導體行業依此定律進展半世紀,使電晶體數目在大拇指指甲般大的面積,由裝進幾千顆到了5奈米時代可裝進百億顆,如iphone13A15就有150億個,簡直不可思議。此科技驅動了電腦、網路、手機等不斷創新,帶動了政經、軍事、社會等各方面的進展。

因此摩爾定律是加速時間、穿越時間以快速獲得結果,我們自撰的摩挲定律(Caress's law)是揉捻時間、延遲時間以思索過程、享受過程,幾乎是想回到手工業緩慢的年代。一般閱讀只能是「摩挲式」的,眼睛慢慢爬過每一行字,從古迄今,速度幾乎是恆定的,越慢越有體會,那時內心的你正跟每一個字不斷地打招呼說哈囉。

不能否認,摩爾定律是必要的,像馬斯克的夢想是必要的一樣,有一天我們會離開地球去到火星移民,有一代人也可能離開太陽系,想望著去到下一顆4.3光年遠的太陽,但用太空梭的速度(每小時兩萬公里)要飛十八萬年,那是不可思議的遙遠。所以地球人科技到目前沒什麼好驕傲的,並不厲害,銀河系少說還有千億顆太陽,宇宙還有像銀河般的星系至少五百億到千億條。我們只好像躲在人體內的一個細胞的粒線體中的一個小原子中,又如何想像整個人體運作的模式呢?以史蒂芬.霍金驚人的想像,全世界的宇宙數目還有無數個呢,此種預測讓人有虛幻感。這可能是人類不得不回頭搞「元宇宙化」、借虛顯實的原因。而這時,較能跟內心對話的摩挲定律就會顯現其魅力和威力了。

蕭蕭:

靜者恆靜,動者恆動。但人類應該是動靜皆宜,動時宜動,靜時宜靜,總不能一直坐在高鐵上不下車,不能一直握緊拳頭不舒張。

學科學、醫學的人,會有另一種眼睛看人生,藉著他們的眼睛,我們也會看見不一樣的自己。這樣的事實我們都懂。但讀通老子、莊子或者其他經書,其實也等於開啟了另一隻眼睛,藉著他們的眼睛,我們也會看見不一樣的自己。

我喜歡你這裡說的「借虛顯實」這句話,沒有那「虛」,吾鄉就只能是吾鄉;沒有通過那「虛」,你的「實」無法呼應我的實。

虛實,換成「動」、「靜」來說吧!舒張的掌,才真能看見賁張的拳的力量;絕對的摩挲,才真能讀懂相對的摩爾。

白靈:

就在昨天,為了(元月)25日下午在台中文學館八本新書發表活動,先寄了二百多本新書至台中。還有三十本剛印好的《疫世界:2020~2021臉書截句選》則由我去出版社載回,準備今天用小行李箱搭高鐵送去。等車子從內湖開回木柵家門口,抱著十五六公斤的一箱書,看著四樓沒有電梯的公寓,竟是望樓興嘆。要抱上樓裝行李箱明早再提下樓嗎?最後想想還是算了,就放車上吧,明早拿空箱來裝吧。

晚上躺在床上就在想,上世紀九○年代時,每季印一千本書,一年四千本,曾經有五年共二萬本的台灣詩學季刊,是由印刷廠送上四樓,請我家兩個小童工一本本貼上地址,重新打包,那時是怎樣一捆捆提下樓送到郵局寄出的?

轉眼台灣詩學季刊社2022年就是30周年慶,將與中央大學合辦「台灣新詩百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並由科技部與台灣文學館贊助在國家圖書館舉行。此回29周年,蕭蕭兄第一次在周年慶上缺席,主要是身體動了大刀,需要休養。這個身體如何養生部分還是蕭蕭兄先起的頭啟發我的,其後靠我學科學的基砥深入細胞細微處探索,如何具體摩挲身體,而竟有了更年輕的精神,「一個動作重複千次百次而不覺厭倦,其理其趣其興味自出」,只有持續堅持,方能接近體魄的理想狀態。

截句引爆新詩創作的新能量

蕭蕭:

二十九年的社慶,第一次缺席,才能靜靜欣賞晚一輩詩人設計節目的才華。醫師說我要有三個月的靜養,不能提兩公斤以上的重物,所以,適時免除搬運同仁詩集的差役。

只是,辛苦了你!

為了誘引更多人寫作新詩,你推廣四行的截句,以極小的篇幅去涵容動人的詩意,藉此體會創作的眉角,結果風起雲湧,社內響應、社外參與,島內積極、島外熱烈,創作與評論雙管齊下,新寫與雅和齊頭並進,激發許多新詩創作的潛能,新詩百年應該沒見過這樣平和而有成效的帶頭力量,當然也噴湧出你個人的小詩創作高峰——截句三百首。我清楚,你不是要大家都來寫截句,而是為了引爆新詩創作的新能量,詩壇都清楚看見,在這波截句創作的風潮裡冒出來的年輕高手,他們已經像星一樣上昇在眾人矚目的詩空中。

我清楚,這截句三百首不會是你新詩創作的最高峰,截句創作不會是你唯一要大家走的路向。如你所言,詩是宇宙之花,不會是單一色澤、單一樣式,所以,就在25日這天我們看見《瘟神占領的城市》,備具了各種行數、各種形式、各種題材的你的新詩集,因為你的科學腦摩挲了宇宙、摩挲了人生,不限於截句,開出自在的花。

白靈:

蕭蕭兄真是過獎了,吾兄一生寫了近一千首小詩,允稱華文小詩第一人。只可惜迄今小詩或截句仍未被詩壇主流詩人所真正注目,「雨落在江裡、湖裡/

誰也記不得誰胖誰細」(蕭蕭〈相忘〉),胖細長短轉眼即逝,只要能如一滴水滋潤了遙遠的心靈即足矣。摩爾定律指出「微小即巨大」,雖是一滴也有兆億個水分子在其中相互「摩挲」!這正呼應了吾兄前面所說「絕對的摩挲,才真能讀懂相對的摩爾」啊!(下)

(本文刊於2022/02/08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