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31 09:38:00閱寫協會

我在找我的2021年 ◎石德華

你當成珍寶的東西,在別人眼中也許一文不值。

二一年夏季,文學課線上教學,我說宋江騙李逵喝下毒酒後「我為人一世,只主張忠義二字……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我和你陰魂相聚」,我說李逵的見說,亦垂淚道:「罷! 罷!罷!生時服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我還說吳用的「恩義難捨,交情難報」,花榮的「留清名於世」,後來雙雙吊死在宋江李逵墳前。

我用《水滸》七十回後,英雄悲歌梁山情義在說人能「支撐住,從容接受災難」,是因為心中的價值信念。

但這次,我用這句話在說一本年度筆記本。

很多人都知道我隨身那本筆記本很厚很柔熟。新年度的那本,會將舊本子上的年度最佳,或年年回鍋的資料,再次撕下重貼或細項手抄,然後,細菌生長遍生那般,逐月寫滿重要行程、日常心情感受、隨機精華摘句、亂流似的採訪手稿、寫作待用資料、大小幅報章剪貼、年度計畫要讀的書要看的電影、洗髮染髮SPA去銀行AMPM、誰聚在哪聚、大孫小孫的塗鴉我的隨筆畫……特別重要的事,我會加框、塗色、星星符號。今年的,我特別用心貼上主題小標籤,以方便翻開。

十二月初,我遺失了二二一的我自己。

二一行事筆記本,在三月遺失過一本。那時,我恍恍若失,國家疫情中心追蹤確診者足跡那樣,著急問遍我可能去過的每一處,沮喪挫折到須約好友遠芬及圓圓出來傾訴想哭的心情。一本筆記,一本筆記而已,得懂的人才懂。

我完全記不起這三個月,我說,圓圓說:「找,不就是我少了一撇。」

和他們見面幾天後,遠芬丈夫詩楷驟逝。是一個激湧大浪頭打來,浪落,月照,沙灘上什麼是回得來回不來的?

筆記本是乾女兒送我和我女兒一人一本,女兒遂將她的轉贈給我,一模一樣連附的星巴克買一送一券都沒少一張。然後,我再度遺失一次,在十二月。

遺失前最後一幕是清晰且確定的。從佛光山回來的隔一天,AM11:30,松果蔬食,我神清氣爽的和二位親近佛法的學生相見,閒談間,我拿出厚厚的筆記本說:「筆記本讓我看見紀律的、精進的、純粹的,我很喜歡的那個我自己。」

「還有剪貼耶!」「一年一本,老師你都收藏著?」是啊,一年一本,一本一本連結成我,我的新紀年,我的這十年。

就從兩天後的每一去處逆推到松果蔬食為止,鋪天蓋地鉅細靡遺,寧可錯殺也不放過,我全都問遍了。一樣的心情用第二遍就會餿,我新添加了責備、懊惱、悔愧、自作自受吧的無言。

不見了,是宇宙間有個黑洞吧,怎樣也回不來摸不到,明明那天,在小標籤上寫「無色彩少年多崎作」,字多得寫得小,我小心翼翼得多麼慎重,明明貼上「沈從文的抒情性」標籤時,我還是將親手一個字一個字手抄如再誦的,一個小寡婦被脫光衣服沉江那段,圍觀眾人的嘴臉,再次認真的細讀感佩了一遍,明明我還將佛光山法師條理分明解說的《心經》,用A4紙畫表格整理貼在筆記上,時時在翻看,明明……歷歷宛如猶在昨,甚且捧在手心的餘溫都猶存,不見了就是不見了。

難怪繪本裡的小女孩會認為,爸爸死了?是街上突然出現一個洞,爸爸掉進去,就不見了嗎?

「你就是喜歡拿在手裡,隨處放一下就忘了拿」,女兒數落我,「阿嬤,我以後買很多筆記本給你」,孫子也看著我的悶。我打電話給計程車平台,請幫我查十二月六日下午一點半,到我家巷口載我的車號,對方問:「你要找的東西是什麼?」

「一本筆記本。」對方沉默了一小下,我就趕緊補上:「別人眼中一文不值,對我卻很重要。」

其實,公立停車場我也去找過了,我也有可能隨手放在輸入車號付款機器旁的發票捐贈箱。

沒。發票捐贈箱旁有一包停車場的垃圾,旁邊貼著:「不可隨意丟棄垃圾,此地有錄影存證」。我當下翻開垃圾包,徹底左翻右攪,心存會不會被人當垃圾打掃了去的殘念,沒。又仰頭發現機器上頭放著衣服、雨傘、水杯,莫不就是那些有待招領的各色失物?我跳跳看看不足,為了萬無一失,我爬上一旁的石墩圍牆,貓式蹲姿,低身,以目光一一查看過那堆失物才甘心。沒。

如果,有人看了錄影帶,覺得我行跡可疑,找我去問話,我的所有回答都將成為呈堂證供,你認為我該說什麼?

SIR
,我在找我的二二一年。你別不信,就年度筆記本,裡面有剪報,有畫圖,字有時很工整有時鬼畫符,對,我是在翻垃圾啦──因為那本子,在別人眼中一文不值,對我,卻很重要。

三月,十二月,乾女兒又送我二二二年的新筆記本了,咦,我這不也在「支撐住,從容接受災難」嗎,我與我的價值信念。

(本文刊於2021/12/31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