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1 08:34:00閱寫協會

【記憶藏寶圖】不能調音的鋼琴 ◎黃珠芬

七、八千人的小學,只有一架破舊的老鋼琴

老師傅叮叮咚咚敲弄鍵盤,一次一次把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噪音調順,揮汗一個多小時終於搞定八十八個鍵。臨走時他回身對我說:「這個年分這種型號的YAMAHA,全台灣大概剩不到十台了。唉,以後不必調音了。」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陪我超過半世紀的「老情人」就這樣被請退休?

民國51年,我就讀國小三年級,媽媽打聽到學校有老師教鋼琴,要我去上課。那個困窘的年代,一個七、八千人的小學只有一架破舊的老鋼琴,露出原木的中央C,正好幫學生提示位置,還有些鍵根本彈不出音來。我跟老師上完課後,回家就在一張印著鍵盤的「紙鋼琴」上練習指法。兩年後,紙鋼琴早已不能滿足我的學習,媽媽看我學得認真,動念想買一台鋼琴。

沒想到爸爸大澆冷水。他說整天工作忙碌,回家不想被吵,而且我們一家七口擠在一棟兩房兩廳的小雙併日式木屋,哪有地方容得下一架龐然大物?何況隔音簡陋,一定會干擾到鄰居。更實際的,是那時一台鋼琴可能花掉爸爸幾年的薪水。

也許媽媽覺得音樂教育很重要,也許是為了一圓自己的青春夢,她不顧爸爸的反對,四處探問,打聽到有一台二手YAMAHA待售,要價兩萬多。媽媽用分期付款的概念,拿出私房錢標會;跟和善的鄰居說好我們晚上八點以後絕不彈琴;我也撒嬌對爸爸保證,他下班後一定不吵他。終於,一台黑閃閃的鋼琴搬進我家。

我不嫌老情人走音,它不棄我嗓音沙啞

有了自己的琴,讀高中的姊姊跟著我去拜師,媽媽也興致勃勃要求我們學完回來教她。偶爾爸爸會坐著聽三個女生彈琴,嘴巴胡亂評論一番,但是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心裡是讚許的。

那台琴彷彿是我的初戀情人,我總把它擦得亮亮的,在琴腹安裝一盞電燈冬天為它取暖除濕,定期請人來調音,每天放學回家必定練上個把鐘頭。在我功課壓力大時,黑白鍵帶我飛入音樂幻境,探訪蕭邦、德布西,大學班際合唱比賽能擔任伴奏,都是它的功勞。

但是結婚生子後,我棄它出國去了。

在國外,我為深愛音樂的兒子買了一台新鋼琴,那台在台灣陪我長大的老YAMAHA從我的生活裡完全消失。每次回台省親,來去匆匆,無暇回眸看顧它一眼。

三十年後父母老邁,我也落葉歸根回到台灣。我的老情人寂寞地蹲在娘家公寓客廳角落,色澤暗沉。打開琴蓋,中央幾個白色的鍵上有著小圓貼紙,寫了印尼文記號,大概是照顧爸媽的看護喜歡摸弄一下吧。我心裡有一絲安慰,至少我遠行的時候有人陪伴它。

年輕時,我幾度國際大搬家,大部分的東西都灑脫地拋棄,還自嘲或自傲是「沒有歷史的人」。媽媽與我相反,什麼都捨不得丟,孩子的小學功課、孫子的舊玩具、自己幾十年前的衣服、廚房已破損的碗,她竟然都留著。我常叨念她滿屋垃圾,但是,感謝媽媽為我留住這一件身軀龐大的「歷史」。

父母相繼過世後,我把老鋼琴搬到自己的家,重新擦拭漆亮,依照媽媽布置的原樣,頂蓋披著她織的覆巾,放上她插的藝術盆花,偶爾彈彈伴唱一下合唱團的功課。

我不嫌老情人走音,它不棄我嗓音沙啞,一對好伴侶讓家裡時有樂音飄。

(本文刊於2021/12/21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