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遊 ◎郝譽翔
我讀大學時非常喜歡夜遊,幾乎整整四年都成了晝伏夜出的吸血鬼,整天在月光和街燈之下的台北城晃蕩著。尤其是大一新鮮人的那一年,剛從聯考的桎梏中解脫,我根本無心於課業,加上當年沒有捷運,我住在北投要到公館的台大上課,得一路披荊斬棘從城北殺進城南,長路漫漫,更是給了我蹺課的絕佳藉口。
於是我早上的課爬不起床,下午的課又提不勁,反而到了晚上,太陽落下關渡平原,一輪晶瑩透亮的月盤升起,我卻不知怎麼就精氣神全來了,一天到了此時,才真正要掀開序幕。
我總是和朋友結伴從北投騎車上陽明山,把冷水坑擎天崗當成了自家的後花園似的。我更愛的是冬天濕氣濃重的深夜,騎車在山路上穿梭著,冷得牙齒直打哆嗦,寒涼滲透進大衣,凍澈了血液和骨髓。我經常一轉彎就掉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裡,不禁嚇得大聲尖叫起來,但心中卻又是那般地刺激痛快,彷彿是一下子就撞破了分隔現實與夢幻的薄膜,掉入了茫茫的冥界。
有時陽明山繞遍了,也才半夜,不想下山回到人間,我們於是又沿著陽金公路一路騎到十八王公廟。不知為何大家都流行半夜到那兒參拜?我遠遠就能望見一片香火在夜中燃燒著,閃爍浮動如流金之海,等到逼近了,才看到在一片火紅中漂浮的是一張張男男女女的臉,因欲望拉扯而蠢蠢扭動著,顯得格外猙獰詭譎,讓我不禁想起了阿莫多瓦的電影,只是換成了台灣民俗版。
在有了大片大片的黑做為襯底之後,不管是霧的白,或是香火的紅,竟也都變得逼真而且立體,簡直像是一幅幅流動的魔幻寫實畫作,就鑲嵌在台北盆地的邊緣。直到黎明時分,光線從黑沉沉的天幕逐漸篩漏下來,這股神祕的氛圍才被一點一滴地除了魅。
終於太陽升起,萬物的靈氣盡失,我才不得不垂頭喪氣地騎車返家,而這時大批趕著上班的車陣紛紛出籠,台北的柏油馬路已被灰濛濛的烏煙瘴氣所淹沒。別人的現實,竟成了我的超現實,我趕緊狼狽逃回家,就怕自己露出了吸血鬼的原形,一不小心就會消溶在灼熱的陽光中。
(本文刊於2021/09/25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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