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2 21:28:21閱寫協會

【文學相對論2月 二之二】向陽vs.路寒袖/歌詩滿街巷

向陽(左圖)、路寒袖(右圖)。圖/向陽、路寒袖提供

向陽(左圖)、路寒袖(右圖)。圖/向陽、路寒袖提供

聲音與韻律在詩行之間起伏

向陽:談到詩與歌的關係,我腦海總是會浮現你寫的〈台北新故鄉〉中的詞句,「台北好徛起,快樂唸歌詩」這句,以及「台灣的門窗,歌詩滿街巷」這句。你應該是台灣現代詩人中用台語寫過最多政治歌詩以及流行歌詩的詩人了,也曾分別以〈畫眉〉、〈思念的歌〉、〈李天祿的四個女人〉得過三屆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我只以〈秋風讀未出阮的相思〉、〈阿爹的飯包〉得了兩屆,與你相較,真是自嘆不如啊。

我從孩童時代,就對聲音和韻律饒有興趣,跟先前談到的布袋戲歌仔戲、廣播劇接觸經驗有關,也跟小時候家裡開店賣書籍文具有關。閱讀書籍,讓我懵懂中愛上文學,文具中的口琴,則讓我在1960年代的山村中,得到了吹奏音符的喜悅。高中時參加樂隊,學會小號,也喜歡隨手摘片杜鵑葉當成「葉笛」吹。上大學後,因適逢民歌運動,也曾買了一把吉他隨手彈唱,但不成氣候。直到出社會後,才買進一台電子琴,躲在家裡彈流行歌和民謠。

與這些多半是非典型「樂器」的接觸,多少讓我對音符和節奏多了些感覺。我的詩作,自然也就融入了一些聲音與韻律的元素,它們進駐我的詩,成為輔音,在詩行之間起伏。 

不過,我發表詩作時,詩壇的主流聲音還是主張「詩歌分家」,名言紀弦說的「詩是詩,歌是歌,我們不說詩歌」這句話。我13歲背《離騷》、高中背《詩經》,對這句話並不認同。寫詩時,特別有意識地強化韻律感,我寫十行詩,除了形式整齊外,特別力求節奏感和聲韻和諧;寫作台語詩,更是如此,總是寫一行、念一行,直到終篇。

也就在這樣「聲」斟「韻」酌下,我的詩大多可以詠讀、吟誦。對我來說,詩與歌並不相違,就像蝴蝶是花的鬼魂一樣,歌在詩的注目下找到前世;也像海浪之前的岸、雲霧後頭的山,詩在歌的脈動中發現今生。對我來說,詩歌本是一家。這也讓我的詩發表時是可以讀的詩,發表後則常被作曲家選用作曲而成為可以唱的歌。

我還記得大學時,校園民歌風行,華岡的朋友在詩社之外成立了歌詞創作研究社,好友林建助寫的詞〈小草〉,由陳輝雄譜曲,風行一時;陳輝雄寫詞作曲的〈歸人沙城〉也是。當時我也寫了一首〈夜已深深〉,由好友鄒錫賓作曲,在華岡「現代民歌展」中發表,並未走出校園。

不過,沒多久就接連出現我意料之外的事,我不以「詞」為意的詩,接連受到作曲家青睞而成了歌。首先是1978年,李泰祥看到我發表的詩〈菊歎〉,拿去作曲,交齊豫主唱,使得這首詩因此被唱紅了,至今仍在傳唱中。

接著是同一年11月,因為《聯合副刊》刊出田新彬訪問我的稿子〈向陽將寫臺灣史詩〉,轉載了我的台語詩〈阿爹的飯包〉,被民歌手簡上仁看重,譜曲而成至今也仍被傳唱的〈阿爸的飯包〉。

再接著,是1985年,人在美國的「黑名單」音樂家蕭泰然以我的台語詩〈阿母的頭鬘〉譜曲,先在美國台僑社區傳唱,解嚴後傳回台灣,至今還是不少合唱團和合唱比賽常唱的歌。〈阿母的頭鬘〉後來還有第二個版本,是聲樂家簡文秀請作曲家張弘毅作曲,由她主唱。

這當中也有幾個比較特殊的狀況出現:我的台語詩〈阮有一個夢〉曾由1990年代當紅的流行歌手沈文程譜曲主唱,我以為可以「歌詩滿街巷」,可惜因為是農委會委託製作,並未在唱片市場流通,幸好如今仍能在農委會網站收聽;相對的是,1994年我寫的一首很冷的詩〈大雪〉,則被當時歌壇才女黃韻玲譜曲主唱,收入專輯,進入流行唱片市場;意想不到的是,2004年歌仔戲天后唐美雲在台大以歌仔調演唱我的台語詩〈寫互春天的批〉和〈我有一個夢〉,讓童年時常看歌仔戲的我感動莫名。

進入21世紀之後,我的詩作大概都是在國家音樂廳或演奏廳以合唱曲或獨唱曲的形式被唱出、被聽見。其中作曲家石青如以我的台語詩集《土地的歌》詩篇入曲,作了十多首,都由福爾摩沙合唱團首演,後來出版的《土地的歌──石青如合唱作品》專輯,讓我得到傳藝金曲獎最佳作詞獎。我的台語詩集《土地的歌》早已絕版,讀者甚少,石青如譜成台語歌之後則知音甚多,也足堪告慰了。

此外,則是學院作曲家對我詩作的青睞,最早是中華民國聲樂家協會2008年推出「我們的詩人,我們的歌」音樂會,採用了陳義芝、陳黎、你和我的詩作入曲,這使我的台語詩〈世界恬靜落來的時〉出現作曲家陳瓊瑜、潘皇龍的兩個曲本,其後「音樂時代」製作音樂劇《渭水春風》,又有冉天豪曲本,至今這首詩已另增賴德和、黃立綺、游博能、劉育真、石青如等共八個版本。〈世界恬靜落來的時〉只有十二行,簡單素樸,能獲得八位作曲家詮釋,算是相當幸福了。

我們都寫讀者不多的台語詩,也都有幸受到作曲家的重視,讓這些少被閱讀的詩成為常被聽到的歌,但認真說來,你才是「歌詩滿街巷」的詩人,我呢,只能說是「歌詩在廳內」吧。

雅與俗之間並非涇渭分明

路寒袖:你那首〈世界恬靜落來的時〉我聽過幾個版本,甚是驚佩,但沒想到居然多達八版,可見它對作曲家是如何的致命吸引力,這紀錄恐怕是空前絕後了。我最多是四個版本的〈圳頂之雲〉,是寫中部墾拓史豐原葫蘆墩圳開鑿的過程;而兩個版本的倒不少,大都先以流行歌曲問世,然後音樂家喜愛,就另譜成藝術歌曲,像每年冬至總會被轉傳的〈冬至圓〉(詹宏達作曲,潘麗麗演唱)原先是為冷凍湯圓所寫的廣告歌曲,作曲家林福裕老師愛它的詞,於是另譜了一個藝術版。

最令我感動的是,你提到的《李天祿的四個女人》,其原作是1993年我為侯孝賢的《戲夢人生》寫的電影音樂,四首分別寫與李天祿情感糾葛的四位女性,〈寫佇雲頂的名〉(李天祿元配陳茶,陳明章作曲,鳳飛飛演唱)、〈花開毋對時〉(寡婦黃金鑾,陳明章作曲,潘麗麗演唱)、〈日頭月娘結相倚〉(酒家女麗珠,林文隆作曲,柳育燕演唱)與〈煞戲〉(歌仔戲演員月鳳,詹宏達作曲,李靜美演唱),這四首歌那年同時入圍金曲獎的「最佳方言作詞人獎」,創下該獎單一獎項個人入圍最多的紀錄,五首之中獨占四首。沒料到這同時也暗中埋下一項合作的緣分,2015年知名作曲家錢南章老師透露,1993年聽到我寫的那四首《劇夢人生》就愛不釋手,因此心中許下一願,希望將來得以重新為它們譜曲。二十二年後台北市立國樂團委託他製作2017年的年度大戲,錢老師大喜,希望我能以《戲夢人生》四首為骨幹、填上李天祿情愛故事的血肉為其編劇。不過那時我已身入公門,日日案牘勞神,難膺重任,最後只允諾提供適合的詩作,並擔綱「劇本指導」。《李天祿的四個女人》是台灣第一部台語國樂歌劇,我也因此獲得一座傳統藝術金曲獎。這個獎,你得了兩座,多我一倍。

1994年的《畫眉》是徹底實踐我對一張流行音樂專輯概念的作品,亦即專輯裡的每一首歌應該是有機的結合,在一個共同的主題之下輻輳而出,再裝組上意象的輪胎,以載著聽眾的情感徜遊音符與文字。那一年我創作力頗為旺盛,《畫眉》十首,十天就交稿了。除了和潘麗麗做了長訪之外,還特地開車上福壽山農場去看他們的果園,我必須親身踩在他們流汗工作的土地,去感受那裡的溫度與濕度,以及白天與夜晚的天空與都市有何不同,這樣,我才能寫出最貼切的作品。

也不知潘麗麗從哪裡得來的小道消息,竟向她的前夫小楊說,路老師的酒量通海,千萬別怠慢了。此話的重點好像是我嗜酒如命、無酒不歡,這給滴酒不沾的小楊困擾了。那天傍晚我依約循線找到他們的果園,一踏進工寮,一桌滿滿的人,原來都是小楊找來的「打手」──梨山地區的果農,大家客套說是久仰、來認識我、陪我喝酒的。天呀,山上果農的酒量是什麼等級,我連一個都撂不倒,何況一桌十人。我忘了當晚是怎麼開車下到梨山賓館的,大醉、暗夜、山路,所幸一路人車全無,唯有天上看笑話的星星幫我照路。

《畫眉》呈現出潘麗麗傳奇的戀愛過程、婚後的演藝工作、福壽山農場果農的勞動,交揉了神話般的愛情故事與為生活打拚的樸質,不僅專輯銷售長紅,更成功引起話題,《畫眉》也因此締造了一首作品同獲金曲獎與金鼎獎的作詞獎紀錄;甚至,那年金鼎獎的作曲獎也頒給這張專輯,由詹宏達獲獎,作品是〈風雲飛過全台灣的厝頂〉。

那時電視、電台隨處可聞〈畫眉〉,這又為我打開了一條新的詩路。1994年台灣直轄市長首次開放民選,陳水扁的核心幕僚羅文嘉就是在計程車內聽到〈畫眉〉後,靈機一動而跑來找我寫競選歌的。

全世界就只台灣有專為候選人量身訂製的競選歌曲,而台灣的第一首就是那年我為陳水扁選台北市長所寫的〈台北新故鄉〉與〈春天的花蕊〉。

當年我在〈台北新故鄉〉裡寫下「歌詩滿街巷」這句,於公是期待台北能打造成弦歌不輟、人文風雅的文化城市;於私是策勵自我,希望自己的歌詩可以像宋代詞人柳永那樣:「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一開始本有點癡人說夢,但果真「有夢最美」,〈台北新故鄉〉、〈春天的花蕊〉這兩首歌隨著宣傳車與一場場政見發表會的強力放送,才一個禮拜左右,就已傳唱大街小巷,實現了「歌詩滿街巷」的想望。

就這樣,我成了當時一些專做政論節目的地下電台的常客,為趕時間我總搭計程車,約有一半的眼尖司機,會從我的目的地、聲音、人認出我就是〈台北新故鄉〉、〈春天的花蕊〉的作者,通常,那趟計程車費就省下來了。

競選歌捲起了激昂的選情,我幾乎無役不與,到了2018年,已經寫十八首之多。在競選歌制霸選戰的年代,只要是選舉活動期間,我每天幾乎都是被自己的歌吵醒。

這與你提到中華民國聲樂家協會的作曲家選用我們的詩作譜出來的藝術歌曲形成強烈的對比,記得有一次,席慕蓉就半開玩笑的跟作曲家說,你們能不能譜一些我們詩人也能唱的歌呀?

我始終堅信,雅與俗之間不是涇渭分明的,總能找到一個兼顧的平衡點,也因為這樣,所以多年以來我一直提倡「台灣雅歌」,並自己恪守這信念、持續創作著。

歌是詩的靈魂,詩是歌的血肉

向陽:我的看法與你一樣。詩與歌是骨肉兄弟,雅與俗是隔壁親家。在台語歌詩的這條路上,你雖然後起,卻是後勁十足。你以潘麗麗的愛情故事為本創作的《畫眉》,為戰後台灣流行歌壇樹立了一道里程碑。脫出酒女悲情、迌人的目屎的窠臼,寫出男女情愛的溫潤之美,「我是雲,你就是,你就是彼座山/顧著你驚你受風寒/我畫目眉你斟酌看/逐筆攏是海焦石爛/啊,一生你是,你是我的心肝」,這是台語流行歌詞展現詩的風華萬端、寫盡情的細膩千縷的全新的手法,你以這首歌詩榮獲金曲獎作詞獎,又在金鼎獎勇奪作詞獎,這樣的紀錄恐怕也是空前絕後了。

你寫的競選歌,數量之多、傳唱之廣、影響之大,可能也無人可以超越。競選歌政治性強,難免「用過即丟」,但你的〈台北新故鄉〉歌詞強調的是希望、祝禱和期許,永不過時;〈春天的花蕊〉更是,「春天的花蕊歸山墘/有你才有好芳味/暗暝的,暗暝的天星滿天邊/無你毋知佗位去」,傳達的不是你死我活的勝敗之爭,而是相互扶持,沒有你就沒有我的疼惜之情。政治是一時的,疼惜扶持才是永久的,這些歌詩及其傳達的情意,雋永深刻,自然會深刻影響人心。

路寒袖:在民主社會裡,每位公民都該關心公共事務,即使作家亦然。政治既是眾人之事,就該為眾人服務。所以決定寫競選歌曲時,我便私下訂立了五大原則:第一、提出所有選民共同的願景。第二、傳達民主政治的理念。第三、對土地、家鄉的眷顧。第四、堅持作者的創作自主意識。第五、不替特定的政治人物抹粉擦脂。政治人物來來去去,但好的作品應留在時間的長河裡繼續航行。

我們對詩與歌的觀點完全一致,歌是詩的靈魂,詩是歌的血肉,缺乏歌的滋潤的詩猶如行屍走肉的文字空架,呆滯、乾澀、難以下嚥。一般讀者常常只舉〈阿爹的飯包〉、〈世界恬靜落來的時〉、〈寫互春天的批〉……等為你的台語歌詩代表作,其實你所有的詩作,不論台語或華語,無不節奏鮮明,緩急有致,當你自己朗讀時,又注入情感,那真是聽覺至高的饗宴了。因此無論是流行、藝術或競選歌曲,你我的作品都極力於兩者之間取得最佳的結合狀態,在掌握語言精髓的同時,進而透過聲韻的變化去演繹律動,這彷彿是你我天生的技藝,而其實它就來自媽媽的舌頭。

(本文刊於2021/02/02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