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這個好朋友 ◎黃淑娟
圖/ 蔡侑玲
我們在國中時期同窗僅僅一年,她先轉學,我在隔年也搬家離開了那座城市。
她外向機伶,聰明成績好,卻常帶頭與老師唱反調,不時上台領取各種獎項,也常被訓導處唱名報到。一向循規蹈矩的我,卻喜歡看她兩手叉腰、口齒犀利與人爭辯的模樣。沒多久我與她就成了朋友,那年我倆合編班級壁報,聯手用指頭點畫出一張色彩繽紛的海底世界,被張貼在教室牆上國父相片下的布告欄裡。
等我們考上不同城市的女中,她依舊是學校的風雲人物,表演話劇辦活動;我還是默默編排班級壁報,上課連舉手發問都要躊躇許久。我們會在寒暑假裡相聚,一起看電影,一起聽當時逐漸風行的民歌,一起埋怨學校日漸沉重的課業。直到那鋪天蓋地的聯考大網罩著我們動彈不得的身心,不知何時竟失去了彼此的音訊。
再見面已是十多年後,我們定居在離家千里的南加州,我是專職主婦,忙著適應在異國相夫教子的日子;她仍小姑獨處,在職場呼風喚雨。我們依然久久才互通信息,知道她遇見喜歡的人,踏入婚姻後卻好景不常,先生財務出現問題,婆婆也失智,全家的經濟重擔都落在她身上。我在電話中聆聽她一次次傾吐對先生的怨懣和對婚姻的失望,也在一次次的對話中省視著被家務和孩子困住的自己。
她明快地離了婚,進入蓬勃一時的地產界,開始事業的第二春;同年我搬回台灣,努力重新認識已然陌生的家鄉人事。我們總選在過年時互報平安,更新生活近況。這些年女兒赴美讀書,我偶爾回南加州,在她以綠手指種出來的花園裡喝茶,聊別後各自的心情和故事,在滿園的綠意和花香裡,有時靜靜對坐,恍如回到那個不識人生愁滋味的美好歲月。
這個初夏直飛美東看女兒,算好東西岸的時差撥了電話過去,她正在安頓老父親上床。問她要不要等等再說,她開啟擴音回答沒關係,已經很習慣邊做事邊說話了。她娓娓說著找來弟弟幫忙業務,自己白天在家上班兼顧失智癱瘓的父親。忽然聽她音調一轉,撒嬌地說:「老爹,要睡覺啦,大小姐幫您換尿布哦。」「來,我們翻個身。」聽到老父咕噥,她哈哈大笑:「您說我吃您豆腐呀!」接著又是一串的笑:「哇,還放臭屁!您是塊臭豆腐吶。」我在電話這頭也不禁笑出聲,眼角卻有些濡濕……
她是我的好朋友。從年少到白髮乍現,我們分享了人生的悲與歡。
(本文刊於2019/10/04聯合報家副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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