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3 20:32:27閱寫協會

異鄉客的麻布袋 ◎薈穎

圖/王嗚咪
圖/王嗚咪

兒時,我家住在小鎮的商店街,兩排三、四十家鱗次櫛比的小店隔街對望,長長的騎樓就是我們的兒童遊樂場。

那天,忽然有同伴大喊:「快閃啊,瘋子來了!」我還沒聽懂,堂姊已經一把揪住我拖回家裡,把門關到剩下一道細縫。

貼著門縫,我看到馬路上走來一個好奇怪的人--身材瘦高,皮膚黝黑,衣著破舊,光著大腳,背個大大的麻布袋慢慢晃著。

等他走遠,我們這群孩子再度一一現身,只聽到一位年齡稍長的「頭頭」很權威地說:「那個瘋子是壞人,他的袋子裡不知裝了什麼,會把小孩捉了去賣,所以我們要離他遠一點……」就這樣,每隔幾天我們就得躲開那個瘋子,深怕進了他的袋子。

受困烏黑臭水中

那年我還不滿四歲,兩位姑姑帶著堂姊、堂弟和我到山坡上自家的磚窯廠,給祖父送一些小工具。到了磚窯廠,我們踩爛泥巴、捏軟土塊,玩得不亦樂乎,回程將近三公里的下坡路,體力完全不支。兩位姑姑雖然不斷加油打氣,卻不見效,尤其是瘦小體弱的我,已經快要「閉目神遊」了。

小姑姑想出妙招:「我們走小路比較快。」大家聽了精神為之一振,可沒想到狹窄的「小路」竟是順著無蓋排水溝行進,一路上還經過十幾家的豬圈,他們的糞水直接排入水溝,看得我們連連作嘔,卻已經無路可退。

正在恍神之際,忽然有隻大豬從柵欄伸出頭來低吼一聲,嚇得我一個踉蹌,「撲通」一聲掉進水溝裡。更慘的是,沒有人願意留下來陪我。他們說:「哇,臭死了,妳別動,我們回去叫妳媽媽。」

烏黑的臭水淹到膝蓋,我只能噙著眼淚,無助地一人呆立,盼望媽媽快點兒出現。過了好久,忽然有人從背後把我拎起來放在旁邊地上。我趕緊回過頭,要向他道謝。天哪!是他,是那個瘋子!

他蹲下來對我咧嘴而笑,極度害怕的我放聲大哭。幸好這時聽見媽媽叫我,顧不了一身臭水,我撲進她懷裡號哭不止。

媽媽用日語向他致謝,並邀請他到我家喝杯茶。但他婉拒了,說天色已晚,還要趕路,拿起地上的麻布袋就走了。

阿伯的身世之謎

回家後,祖母告訴我,那個阿伯不是瘋子,也不是壞人,他是一個「番仔」,年幼時父母過世,派駐在他們部落的日本警察領養他在家當幫傭,長大後被徵兵去緬甸作戰。戰爭結束他被遣送回台灣,但已不知何處是兒家,只好跟著軍中的夥伴來到我們鎮上的深山,在那裡幫人照顧果園、餵養牲畜。

每隔一周左右,他會步行下山,替他的主人和鄰居們採購一些生活用品,也受委託到郵局領取信件。我這下才明白那個麻布袋的用途。

媽媽隨後告訴我:「寶貝,妳要知道,『番仔』是瞧不起人的用詞,我們要說他是『高山族』才有禮貌。還有,因為他只會說日本話,不懂台語和國語,常要比手畫腳,所以被誤認為瘋子,其實妳不用怕他,下回遇見了可要記得打招呼喔。」

過幾天,又聽到那些男孩在叫:「瘋子來了,快逃!」我很勇敢地走近「高山阿伯」,用日語向他問候。他愣了一下,隨即也用日語回答我,然後含笑離開。

那群大吃一驚的玩伴們聽我講述高山阿伯的悲慘身世,從那天開始,所有孩子徹底改變對他的態度,都會點頭微笑、用日語問好。如果他攜帶的東西比較多,幾個高大的男孩還會主動幫忙搬運,護送他到橋頭才揮手告別。

這位異鄉客的步履變得輕快多了,高山阿伯不再面無表情踽踽獨行。

(本文刊於2019/06/13聯合報繽紛版)